第273章
“百姓共有多少人?”
“两千九百余,不到三千。”
“我们可以配合行动的共计多少人?”
“灯山上下三百五十九人,听凭殿下调遣。”
“好,刘正英明夜戌时三刻在万寿楼明月阁约我相见,应该同时会对秦人展开清扫。他要瓮中捉鼈,首先要把守的就是城门。京畿防守森严,他可能染指的只有负责徼巡的金吾卫和兼备查访之职的京兆府。金吾卫是长乐夫妇的势力范围,他动不了;而刘正英和京兆尹曾有私下往来,最有可能出动的只有京兆府。”
秦灼略作思索,叫道:“冯正康。”
冯正康走到堂前,抱拳道:“属下在。”
“长安共计城门十二座,今夜以你为统领,带六十人兵分数路,务必走一遍城门,把城防布置摸清。这几个月涝得厉害,京畿流民不减反增,哪个城门流民聚众最多也要查清,明日最好能挑一场暴动起来,把局势搅乱。”
“遵旨。”冯正康当即领命退下。
秦灼又道:“阿双。”
阿双出列拜倒,“请殿下吩咐。”
“你带五十人检点所有消息文书,尤其是向宫中传递的路子,不能携带的全部销毁,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秦灼想了想,“向宫中传递最后一次消息,宫中线人全部静默,明日之事不论成败,不许有任何动作。”
“妾遵旨。”
秦灼没有立刻叫人,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但他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片刻沉默后,他缓慢拈动扳指,终于再度开口:“陈子元。”
陈子元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倒。
“明日之事,我不能单独行动。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留在长安完成计画,你接受吗?”
秦灼看向他,他的表情分明在问另一句话:你敢不敢陪我一起死。
陈子元朗声道:“属下荣幸之至。”
秦灼没说什么感动之语、慷慨之词,沉静道:“朝廷没有下达清扫秦人的公文,刘正英又选在七夕这种街市混乱的时候,说明他们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甚至根本没有向梁皇帝上奏,这很可能是他急于脱罪的狗急跳墙之举。他需要拿到铁证,才能从皇帝跟前板上钉钉。这同样说明,我们有很多空子可钻。”
“他和我相约在戌时一刻,我要你提前一个时辰就到场隐藏。到时候我会以摔杯为号,你便放一枚烟花,作为提示百姓准备出城的信号。”
陈子元是在场唯一一个提出疑问的人,他问:“刘正英怎么会开城门?”
秦灼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这句话说得淡漠,再热的心肠都难免冰一下。但陈子元不顾这些,他似乎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揣测,立刻撑起身子,在众人面前问了第二个问题:“殿下,事成之后,你怎么脱身?”
秦灼看他一眼。
那一眼压得他膝盖微屈。
秦灼说:“你想探听主君的私隐吗?”
陈子元明白,秦灼不容许任何人在此时动摇军心。如果继续追问,秦灼很可能禁止他参与明日行动,划到“被保护”的圈子里,让他苟且偷生。
陈子元咬紧牙,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属下遵旨!”
“姐姐。”秦灼转过头,口气柔和下来,“明日以姐姐为总领,分配兵器、做好掩护。姐姐聪慧,比我经事只多不少,具体行动,由姐姐全权安排。”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我写了一封手书,姐姐务必同我的私印一起收好。众位效忠我父,秦善未必收留,姐姐还是先执此物去潮州与褚玉照会合,若有朝一日温吉出此囹圄,再谋他途。”
秦灼顿了顿,“京中认识姐姐的不在少数,明日出城千万当心。”
红珠起身拜道:“请殿下放心。”
“我还要向姐姐要一样东西。”
秦灼与红珠耳语片刻后,红珠当即道:“妾一会便给殿下取来。”
秦灼颔首,又重新坐正,看向众人,“诸君都有。”
“京中城门十二座,刘正英就算开也只会开一座。明日但见陈子元烟花,当即做好出城准备。之后哪座城门打开,也在哪处放一枚烟花,确保所有人知道位置。同时,要立刻鼓动暴民拖延时间,保证其他人赶来出城。待全部人员撤离之后,再放最后一支菸花,让我知道你们安全了。”
三枚烟花,一是预备,二是出城,三是报平安。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唯独没有商榷自己的退路。
蜡烛即将燃尽,那点残光淹在灯膏的凹槽里,只焕出淡淡金辉。秦灼振衣立起,灯光投在他身后,此时他成为照耀世间的唯一光亮。在南秦,散布这种光亮只有一位,父神大慈悲光明王。
秦灼沉声道:“明日之劫,皆因我而起。若生,我必生于诸君之后;若死,我必先诸君而死。我并非乞求诸君宽恕,但请诸君全力配合,信我一次!”
“谨遵殿下旨意!”
一室之内,众人跪声如雨。
第208章 六十五鸿门
七七好夜,玉露金风。
街上男女络绎,人流如织。丝丝缕缕的管弦声里,秦灼走向万寿楼,往楼下卖花摊子瞧了一眼。
摊子后立着乔装的陈子元,正劝一个男客:“我也瞧娘子戴芍药更好看,郎君既喜欢牡丹,不若买上两枝?”
秦灼走进门,陈子元刚做完买卖,收了两枝花钱。
秦灼根本不着急,款步登楼,慢悠悠往明月阁里去。阁子正临街,窗也开着,刘正英倚在窗边,半条手臂挎在窗外,目光扫到秦灼时似乎比了个手势。
他准备收网了。
接着,刘正英笑吟吟起身,对他抱拳,“甘郎——不,少公殿下好。”
秦灼很坦然地受了他这一礼,点点头说:“刘将军好,坐吧。”
他很会来反客为主这一套。
刘正英忍不住打量他。秦灼伴随长乐好穿素色,常是宽幅大袖,姿态雍容。今日却穿了一身大红箭衣,有他这张脸在又毫不喧宾夺主,反倒从艳色里衬出几分淩厉。
无二皮相,少年君主。怪道江南江北无数王公,纷纷在他榻上摺腰。
刘正英目光滑过他的指节,骤然投向他的脸。秦灼仿若未觉,手掌打开做一个请。
青石虎头扳指,历代大公所持之物。他竟敢公然戴在手上。
秦灼也想了局。
刘正英带着笑,从他对面坐下。
阁子外丝竹声悠悠响起,乐人换了曲子唱。
刘正英给他满了杯酒,秦灼却连杯子都不抬。刘正英面带嘲色,说:“少公是怕我酒中下毒?”
秦灼手指拂过杯沿,将酒杯一转,伸臂打到刘正英面前,微笑道:“谨慎为上。”
刘正英扶住酒杯,“谨慎的人,不会单枪匹马赴鸿门。”
“我还道将军邀我是为了叙旧,不成想还真的另有图谋。”秦灼摊手,“你看,我的谨慎是不无道理的。”
刘正英用他的杯子吃尽了酒,亮了亮杯底,脸上不无讥讽。秦灼却恍若未觉,问:“我与将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好容易另谋生计,将军这口井水怎么偏要犯我这条河水呢?”
“是无冤无仇。”刘正英说,“但少公,我要死啦。你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若能拿住你,我就是大功一件,你可是我的保命利器。”
他挥指把酒杯打回来,秦灼啪地捏在掌中,笑盈盈说:“损人利己,不好吧。”
“人不为己,地灭天诛。”刘正英自己又斟了一盏酒,“彼此彼此。”
“永王刻薄寡恩,你已经背叛了他。就算把我抖落出来,他这么个卸磨杀驴的主,会保你?”秦灼叹息道,“刘将军,你好天真。”
刘正英仰头吃酒,耸了耸肩,说:“无所谓,秦少公,为人走狗一辈子,时至今日我他妈还管这么多?就像淮南侯,爬到侯爵、风流快活又怎样,还不是死得像摊泥?就像你。”
秦灼转动扳指的手指一滞。
“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对吧,为了今天叫多少人操过,卧薪尝胆、生不如死啊。但我只这么轻轻一抬手。”
刘正英一挥手,将自己的酒杯打翻。
“殿下,前功尽弃了。”
酒杯骨碌碌的滚动声里,秦灼微微一笑,目光低敛。
疯狗。
他字字句句说要活,但实际却在规划死亡。
他把自己举发出来,不是为了利益,甚至能否保命也不重要。能拖一个是一个,刘正英乐得多一个人陪葬。
驱使他揭发自己的甚至不是求生欲,是报复欲,是恶。
对付这种人不能跳得太远,只能回到计画本身。
这个人本身。
街上灯会已兴,人声鼎沸。阁门外,女子歌喉婉转,秦灼一颗心却出奇地安静。
刘正英现在的目的已经不是保命,而是让秦灼、让南秦跟着一块死。或者说,他的目的变成“杀死秦灼”的这个计画本身。完成这个计画,已经成为他临死前的唯一使命,或者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