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鲜血溅在她唇上,被汗水洇开像点了胭脂。二娘子环视四周,桌倾案裂、满地狼藉,又瞧瞧自己,的确是一番殊死搏斗的样子,她这才满意般将一双短刃掼在地上,舒了口气:“差不多了,不打了。”
  “恩公救了我,我听他的差遣。曹爷待我好,我这条命报给他,就当给他姑娘抵命吧。”
  二娘子将衣衫整理好,又抬手将头发拂到肩后,碎发也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秋水般明眸善睐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光华轻焕,是她柔声道:“会有人帮我收尸,我想好看一些。”
  阮道生点头,“好。”
  二娘子也笑道:“哥哥,多谢。”
  影子中还有她牵挂的人,那她只能“被杀”,而不能“自杀”。
  被杀是为了完成任务,自杀无异于背叛组织。
  和叛徒有牵连的人,死无全尸。
  阮道生走到她面前,手臂轻轻一振,结束了他最轻、最快、最完美的一刀。
  轻如一只蝴蝶振翼,快如一枚流星疾逝。
  完美得让人赞叹、让人落泪,唯独不会让人怨恨。
  鲜血喷溅出来,花骨朵般一瓣一瓣在她颈上绽开。长刀回鞘时,脚边响起身躯仆地的声音。
  阮道生没有帮她合上眼睛,她在等待什么人,她的双眼要那人亲手来合。
  他静静看了一会,从柱上拔下一枚飞刀,快步走出酒肆。
  那一刀不是了结,是成全。
  阮道生把成全给她时就明白,自己的末日要到了。
  第202章 五十九示诚
  夜已深重,路少行人。阮道生出了酒肆,当即往曹青檀住处赶去。室内漆黑一片,没有灯火。
  阮道生开窗进屋,双脚落地便四周打量。
  桌椅摆放整齐,一无打斗痕迹。
  没人。
  阮道生没做停留,当即出门上马,往金吾卫衙署赶去。这时辰值房里已有人歇下,他这样骤然推门将人吓了一跳,正骂骂咧咧起来,便听他问:“曹司阶呢?”
  那人看清是他,转了口气道:“曹爷有几日没来了,道生,你个做徒弟的不知道?”
  另一个便说:“要么去七宝楼问问你师兄,梅头儿和曹爷贴心。”
  阮道生点点头,正要抬步出门,却见他们皆是合衣睡着,问道:“有事?”
  两人顿了顿才明白他语中所指,嗐一声骂道:“还不是张霁那小子折腾的,他宰了老子一时痛快,累咱们前前后后的忙活。一波未平,李寒又一个人连夜跑去并州,鬼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李寒。”阮道生突然打断,“一个人?”
  那人被他问得一懵,点了点头。
  “他一个人去并州的消息,你们怎么知道的?”
  “没人明说,但里头都传遍了,咱们也听了一耳朵。李寒为了替张霁脱罪孤身去并州查找线索,唉,这么多年还能查出什么……”
  不待他说完,阮道生已经快步出门,喝马离去。
  并州路途遥远,多有变量。李寒没有申调护卫,而是只身前往,说明他不欲人知。
  但如今被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要杀李寒。
  并州案好容易有了头绪,李寒一死,真相大白将永无天日。
  阮道生马鞭越抽越急,眼看要出金光门,他却突然勒马,调转马头前驱几步,在未竣工的高楼底跳下马背。
  黑夜里,七宝楼矗立如一座无头佛像。
  楼中灯火灿烂,恍若神仙之境。重重宝幡披拂,如同条条玉带,一派缭乱景象后,跪坐着个玄衣高冠的年轻人。
  岑知简正对照两张图纸,一张纸卷泛黄,显然已经上了年头。或许他太过全神贯注,等阮道生影子覆上图纸一角,岑知简才抬起头,看着他道:“阁下好轻的步子。”
  阮道生说:“我找梅旅帅。”
  岑知简往楼上栏杆处叫道:“蓝衣。”
  这似乎是梅道然又一个名号,阮道生却从未听他提起过。
  果不其然,岑知简话音一落,便见一道人影从二楼跃下,落地却极轻。那人见他微微讶然,掸了掸衣角道:“道生?”
  “师兄。”阮道生走上前,“借一步说话。”
  梅道然瞧一眼岑知简,后者仍凭灯对照图纸,他便跟阮道生几步避开,问:“怎么了?”
  “曹苹叫另一个人卖了,没有在‘白龙’手里。”阮道生说,“请师兄把这句话转达给师父,要快。”
  梅道然皱眉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阮道生只说:“我现在要出城一趟,约莫两个月后回来。牌子我已经对好了,有人若问起,师兄但说我出去追缉凶犯。”
  梅道然沉沉看他一会,突然上手替他振了振衣服褶皱,拍拍他肩膀说:“京中交给我,去吧。”
  他目送阮道生冲入夜色,在门口立了片刻,解酒喝了一口,方转身走回楼中,对岑知简说:“当年的失火点不好找?”
  皇帝对七宝楼重建尤为重视,岑知简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元和六年底七宝楼失火,连城门都一同殃及,岑知简便把当年初建七宝楼的图纸找出来一一对照,皱眉道:“这么看来,只有一处。”
  梅道然循他手指看去,点头说:“龙灯。”
  “这条龙灯长五丈,阔有一个成人合抱,龙腹内蜡烛便有数万支。若说大火源头,它是首选。”
  梅道然指了指图纸,“但龙灯离城门有一段距离,如何也烧不到城头去。而且龙灯为了隔火,用了上万片白琉璃做龙身,最不可能成火源。”
  “我问过了,龙灯并没有按照图纸摆放。”岑知简看向他,“当年秦文公登楼,龙灯正好障目,不能一视夜景,秦文公便命人稍做腾挪,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动,蜡烛跌翻,酿成火灾。”
  梅道然沉吟片刻,“是意外?”
  “先有淑妃暴病而逝,后有文公登楼失火,哪有这么巧。”阮道生微微思索,“但你说得对,白琉璃隔火最好,除非撞碎才能把火烧起来……但龙灯若碎了,是不可能烧到城门去的。”
  岑知简从窗外望去,金光门在夜色中静如石雕。他看向梅道然,“这么远。”
  梅道然看了会图纸,说:“岑郎,陛下只叫你再建七宝楼,没叫你追究隐秘。”
  岑知简不以为忤,平静道:“若要追究,也轮不上我。”
  “南秦郡君一介女流,翻不起什么波浪。”
  “她还有个哥哥。”
  梅道然撤开目光,不知远眺什么,“秦灼么,多年受辱,一朝身死,也是个薄命的。”
  岑知简将那张泛黄图纸压平,目光落在龙灯原本的位置上,口气似乎叹惋:“这位南秦少公自幼聪敏,当时常有人称他有乃父之风。当然,是文公还在世的时候。”
  “可惜,死得太早了。”
  ***
  传言中死得太早的秦灼正在小秦淮里吃茶。
  红珠坐在对面,正取盏分茶。茶汤碧翠,建盏乌浓,清香当即随热汽晕开。她先将盏子奉给秦灼,柔声笑道:“这是家里的茶饼,郎君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秦灼双手接过一尝,正是地道的南秦银毫,甘夫人最爱这茶。他温和笑道:“姐姐费心了,正是家乡风味。”
  座前悬了道绛色纱帘,从外往里瞧看不清面目。二人正吃茶,便听翠翘在外递了一声:“姐姐,七宝楼的人来了。”
  李四郎曾任七宝楼监造,便在里头安插下人手。后来李四郎身死,暗桩仍探看消息、按兵不动。
  不多时,一个皂衣小厮打扮的男孩子上前,隔帘躬身道:“红珠姐姐好。”
  红珠将茶盏放下,问:“是阿南?”
  “是。”
  “劳你专门跑一趟,出了什么事?”
  阿南道:“昨儿从岑郎那边听了消息,隐约和当年七宝楼失火有关。”
  秦灼目光一凝,红珠已开口道:“讲。”
  阿南道便将龙灯位置与白琉璃片一一讲了,正等红珠答覆,却听帘后那个男人开口:“龙灯是由谁制作,能查出来吗?”
  他贸然来问,红珠却没有阻止,想必身份贵重也知根知底。阿南便答道:“时移世易,当年的老人大多已不在了,但贵人有命,在下定当尽力去办。”
  “好。”那男人一副反客为主的做派,“那就劳烦你全力调查此事,但有消息,速来回报。”
  阿南连连答应,便听男人对红珠道:“姐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红珠沉吟片刻,问:“我们在七宝楼的人没露马脚?
  “没有。”
  “岑知简那边有什么异常?”
  阿南想了想,说:“岑郎每天就那样。倒是今晚有人来找梅道然,走远了说的话。像是有要事商量,走得很匆忙。”
  红珠微微蹙眉,“什么人?”
  阿南抓抓脑袋,“一个瘦高个,也就十八九岁,瞧着像个军爷,长得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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