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是。”
“一夜之间,罗正泽是如何召集百姓全民皆兵的,以及与齐军血战十日的细节,你还记得多少?”
韩天理叩首道:“其实身先保卫并州者,并非只有罗刺史一人。”
吕择兰皱眉道:“那你御前陈情,为什么不分说明白?”
“因为百官面前,草民不能开口。草民若说,定会扫尽陛下颜面,陛下甚至会当廷动怒,以草民为诬告,杀草民而结此案。”
吕择兰有些不解,问:“你所说之人究竟是谁?”
韩天理正要回答,大理寺外忽然响起喝马震动之声。
有人大步走上堂前,衙役上前阻拦,称呼还没出口,已被当堂踹翻。
变故突生,杜筠尚未回神,那人已将韩天理衣襟揪捽,单臂将人提起来。
那是条披甲胄的手臂,手正钳在韩天理咽喉上。
韩天理面庞涨紫,额露青筋,却双目血红,瞠目而视。
杜筠霍地立起,强捺住气息,缓声道:“大将军,无令过堂,恫吓人犯,这是什么规矩?”
“规矩。”卞秀京看他一眼,“叫你爷爷来和我讲。”
吕择兰也缓缓起身,对他一揖,“将军此举,何异于将王爷架在火上来烹?”
杜筠脑中突然一道惊雷,疾声问道:“和罗正泽一起保卫并州的到底是谁?卞将军,你在怕什么?”
卞秀京哈哈大笑,转头看向韩天理,手指猛地收缩,杜筠已经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卞秀京似乎嘴带笑意,问韩天理:“你说,我怕什么?”
韩天理已喘不上气,仍怒目视他,嘴唇微张。
下一刻,他将一口鲜血唾到卞秀京面上。
他竟已嚼碎舌头。
恨意至此。
“住手!”杜筠一声厉喝刚出口,韩天理已被卞秀京掼在地上。
拳头紧握,双眼圆睁,气息已断。
死不瞑目。
卞秀京拿拇指擦了把脸,面不改色,转身往门外走去。
“大将军!”他身后,杜筠怒声喊道,“卞秀京!”
“阻挠审讯、公然杀人!朝廷公堂非你卞秀京的私宅,国家法纪也非你卞家军的条律!”
“我必上奏陛下,明日朝上,我必参你!”
卞秀京脚步毫无停顿,头也不回,说:“恭候。”
刘正英正候在大理寺外,面带踌躇。正见卞秀京走出来,神色不改,从他手中接过马鞭。
刘正英问:“将军回府吗?”
卞秀京翻上马背,“进宫。”
“其实陛下定然会护着将军,将军今日何必……”
“护着。”卞秀京回头,大理寺衙门森严如旧,明镜高悬的大字仍替在上头。
他嗤地一哂,抬手振缰。
“现在不想护也得护了。”
第191章 四十八 渡白
卞秀京闯公堂殴杀韩天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进宫又出宫,皇帝却迟迟没问罪。
长乐新染了指甲,正将纱布拆下来,皱眉道:“卞秀京不是蠢人。”
韩天理状告之事的确是惊天巨案,但并无实证,耗下去很可能变成诬告。卞秀京这时杀他便是落下话柄,此地无银三百两。以卞秀京之老成狠辣,多半会按兵不动。杀一个韩天理反将自己搅入风波,不值。
秦灼坐在下首,沉吟道:“除非……只靠韩天理下面的口供,就能杀人。”
他顿了顿,又看向长乐,“但卞秀京如此行事,百官自然不会罢休。就算朝廷软骨头多,在野文人的唾沫可是管够。天高皇帝远,还不是想怎么骂怎么骂。文人最会折腾事,莽夫要反镇压就够了,文人要反……朝廷是真要反了。”
“但韩天理已死,死无对证。”长乐端过案上一盏酥酪,拿银匙拨了拨,是祝蓬莱爱吃的那口。果然,她将酪递给一旁侍女,侍女便捧着出了阁子,另端了盏热茶上来。
她拿茶盖子徐徐揩着汤花,说:“再者,卞秀京这么一闹,吕择兰这个主审是彻底做不成了。”
“并州是老三的封地,卞秀京又是他的娘舅,他虽没有牵涉其中,但也避不过去。吕择兰是老三亲信,多少也有瓜李之嫌,能让他做主审,是他向来持正不阿,人品摆在这里。”长乐吹了吹茶,“但如今卞秀京当着吕择兰的面杀了韩天理,难免不会叫人揣测,是不是吕择兰有意和他配合?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吕择兰是个聪明人。”
“死了人证,又没了主审,这案子查不下去。”
秦灼沉思片刻,却说:“不打准。”
“卞秀京杀了韩天理,陛下必须给一个交待,哪怕装模作样、最后不了了之,现在也必须择人再审。如今审理并州案已成骑虎之势,只要能找出合适人选,此案就还有转圜。”秦灼说,“但审案容易,择人却难。这案子一头连着百姓,一头系着永王,如今陛下又态度暧昧,显然是个烫手山芋。想必卞秀京也是想到这一层——只要无人主审,这案子就能尽快了结。”
“所以以臣之见,如今公主当务之急,不是进言严惩卞氏,而是为陛下找到新的主审。”
长乐放下茶盏,说:“看来甘郎有人选了。”
“臣哪有这样的本事。”秦灼微笑道,“臣不认识朝中相公,但娘娘手下总有能识人的伯乐。宜早不宜迟。”
长乐徐徐吃完那盏热茶,便叫侍人进来,将剩下几个指甲拆完,说:“拿我的帖子,请孟侍郎来一趟。好好同她讲,她若不肯,我只得茅庐三顾、敲锣打鼓了。”
***
杜筠出了大理寺没回家,先往青府去。
青不悔院中植竹,三月底竹枝正好,节如笔管,叶如浓云。杜筠穿林而过,却见青阴阴的小径上立着个人。
是个少年人,身形单薄,略带病容,正抬头看竹。穿一身文士青布袍,似乎是青不悔从前一件旧衣。
栏杆上用砚池压着纸,写了几张草书,瞧著有些青不悔书道的形容。
杜筠道:“飞白体。”
那人闻声转头,听杜筠继续道:“后汉蔡邕所作,断代而失,至本朝右相已成绝学。”
“兄台不去屋中,怎么在此地练书?”
那人笑道:“来偷师。”
杜筠上一句刚出口,便见屋门前已放下帘子,显然是有客。
这人想必是为了避嫌才到此处。
杜筠也不点破,接他的话说:“师父在屋里呢。”
“据说右相少时习书,正是从竹林静悟方得飞白神韵。”那人说,“在下东施效颦,师父正在此地。”
“画虎画皮难画骨,兄台写得很好。”杜筠拿起一张习草,见是《淇奥》的几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杜筠便拾笔在底下续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一手地地道道的飞白。
那人恍然,揖手笑道:“原来是右相高徒。”
杜筠便揖还回去,说:“长安杜筠。”
那人眼仁一亮,笑意更盛,“幽州李寒。”
就这样,元和十六年的新科状元和落第状元在此相逢。与郑素不同,《新编》一书中杜筠有关的记述寥寥。一些人倾向于李寒多少嫉杜,故不愿使其入书。最后还是他的学生梁明帝萧玠触碰到真相,就在被昭帝整理珍藏、李文正公传世不多的手稿里,他找到了那张数十年前的习草,墨痕已淡,纸张已黄。萧玠正是在诗句中找到了二人的心迹:高雅君子,安敢我忘。他也就明白,有些人没有留下痕迹,并非恨而不敢,而是痛而不忍。不思量者自难忘,如是而已。
萧玠想,两人合写的这张飞白若能传世,哪怕笔技尚生,也无印鉴落款,只因这份兰交,即能价值连城。
***
杜筠进门前就听见说话声,打帘一看,果然是张霁到了,正坐着同青不悔舅甥两个说话。
他先拜了一拜,开口叫道:“老师。”
青不悔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同阿霁讲他的本子。他要作本传奇,改塞外一支曲子,叫《冯蛮儿》的。”
《冯蛮儿》此曲杜筠隐约听过,讲一个女孩子被夫婿害死了兄弟,她便卖发买马、做了游侠,杀了负心汉报仇的故事。
杜筠想了想,说:“写出来自己找班子唱还好,只怕不叫座。”
张霁也笑道:“叫不叫座无所谓,我只请一个人听。”
青不悔沉默片刻,叹口气道:“太执着,则万般虚妄。你是好孩子,莫叫前尘困顿自己,这也是故人不愿看见的。”
张霁点头,说:“学生记下了。”
张霁家事在座皆知,杜筠便换了话头,道:“我来时遇见了李郎。”
众人意料之中般,郑素先行笑起来:“我说得怎么样?杜傲节见了李郎,定如名士遇好女,不把情意定下是不肯走的。”
杜筠从张霁旁边落座,钟叔也奉了热茶上来,他谢过后问道:“老师是想将李郎收在门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