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梅道然看他,笑道:“还当岑郎一路不会搭理我呢。”
  岑知简冷冷道:“禁军是天子护卫,没想到永王竟能将旅帅驱遣如仆从。”
  “别捎带我啊。”梅道然也不生气,“是永王爷要你参加斗乐,也是他拿华州岑氏来挟持——提点,我就是个传话的。”
  岑知简抬眼看他,静静道:“为虎作伥者,专为虎前呵道。”
  “呵道。”梅道然看了看手中缰绳,“我现在是为你呵道,岑郎,不至于连自己都骂吧。”
  岑知简不愿作口舌之争,也不争辩。梅道然说:“禁卫是天家的奴才,永王爷也是天家人。做奴才的命贱。岑郎,你一门清流还是不得不出山入世,更别说做奴才的。”
  岑知简瞧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道然本就不生气,也冲他笑笑,意思是这事就过了。
  岑知简静了一会,忽然问:“永王为什么要打压韩诗理?”
  梅道然握缰的手紧了一下,眼里依旧吊儿郎当含着笑,眉峰抬了一下。
  岑知简说:“斗乐之事永王本不在乎,是这位幽州韩郎声名显扬之后,他才请梅旅帅代为传话,再三请我来劝春宫一趟。见我最后一日仍不肯应,便拿岑氏做要挟。”
  他顿一下,开口道:“我不愿卷入朝堂之争,但旅帅,我并不是傻子。”
  梅道然深深看他,笑意像黑眼仁里的光,若隐若现地亮,他说:“我倒想往朝堂里头搅一搅,可岑郎,我就是个跑腿卖命的,够不上。您问我这个,倒不如问问我京城哪家酒坊最好。”
  岑知简默了片刻,也道:“劳烦你跑一趟。”
  “哪里。”梅道然抬头一瞧,“要下雨了。”
  他转头笑道:“岑郎,坐稳了。”
  缰绳猛然一抖,白马高鸣一声,立时四蹄如飞。在飚飏扑面的狂风中,岑知简嗅到不同于山中夜雨的气息。不是混合苔藓草木味的淡淡泥土腥气,是铺天盖地的泥雨瓢泼。未有不染者,衣袖满京尘。
  ***
  雨下得大了。
  京中雨水不干净,连衣裳都能染得脏。路上车马快行,伞如浮叶,没伞的要么去两旁避雨,要么抬袖遮面跑着回去。道旁,只有一个人慢慢行走,似无察觉。
  他戴一顶流淌雨帘的帷帽,抱一把断弦的琴,整个人像个鬼。
  坊间路是土路,雨一下便泥泞,又生了层厚苔,他又魂不守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把琴也被撞到地上,砰地裂作两半。
  那是父亲的遗物。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慌忙将两截断琴抱到怀里,突然俯身在地,掩面无声痛哭起来。那张所谓幽州韩诗理的双手后,漏出属于并州韩天理的哭声。
  乐宴夺魁是唯一的面圣时机,此次错失之后还要等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他还等得起吗?那些冤魂等得起吗?他的踪迹已经被再度察觉,新的搜捕刺杀又开始了——他能活到那时候吗?
  念及此,韩天理再次后悔起来。当时不该跑的,当时就该由禁卫缉拿归案,这样虽然很有可能中途死去,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能由皇帝亲鞫。只要能上达天听,冤案总有昭雪之日,总不至于像现在、像现在……
  大雨中,脚步声缓缓靠近,韩天理无知无觉。
  一线寒芒骤然闪亮,距他不过尺寸,却被当地一声打落在地。
  韩天理低头一看,是一支飞刀。
  是刺杀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飞刀,若不是红珠及时察觉,那飞刀早已插在自己咽喉上。
  飞刀旁,一粒石子一同滚开。
  韩天理拿下帷帽抬头,见不远处的屋舍顶跳下一个黑影,隐约是个黑衣人,但容貌压根瞧不清。
  那似乎是石子投掷的方向。
  这个人要救自己。
  韩天理尚未回神,一辆马车已驶到面前。朱盖白马,六名从属,当是亲王规制。
  车窗轻轻打开,露出一张微笑温文的脸,那人和声道:“再取一只手炉,将韩郎请上车来。”
  ***
  大雨下了整夜,第二日天便放了晴,也没有耽误皇帝驾幸劝春的行程。皇帝对长乐的宠爱亦在此处昭彰,皇帝除了亲至,更携皇子、百官同往。
  岑知简入京之后皇帝尚未召见,这是第一次拜谒天颜。民间盛传他可能是建安侯的真身,皇帝眯眼打量,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灵帝的形状,一会越看越像,一会又觉得不像。
  娄春琴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人已经到了。”
  皇帝点头,说:“华州人杰地灵,今日一见岑郎,果然也是龙姿凤章。”
  岑知简跪在下首,道:“草民山中野鹤,岂敢称龙道凤。”
  “七宝楼修建是国之大事,还要辛苦岑郎。”
  “承蒙陛下错爱,臣出身道门,不通佛理。”岑知简道,“只得尽力而为。”
  皇帝句句递台阶,岑知简却不肯下,并非仗着皇帝逼迫理亏,而是因为华州岑氏声望犹存。皇帝面色已经不好,却不能有失气度,问娄春琴:“岑郎夺魁弹的什么曲子?”
  娄春琴道:“是岑郎的自度曲,叫《濯缨》。”
  皇帝便道:“岑郎既夺魁首,能否再奏一曲,朕与诸卿共赏。”
  “草民没有带琴,也用不惯旁人的琴。”岑知简说,“华州岑氏,不做伶人。”
  放肆至极!
  他一再如此顶撞天子,秦灼却品味出点里头的滋味。
  华州岑氏是公子檀旧臣,被迫出仕已是耻辱,更不能奴颜婢膝、徒折傲骨。若只因言语冒犯,皇帝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牵连岑氏,所以岑知简便没有后顾之忧。
  他的软肋只有族系,岑知简并不怕死。
  由他再三回驳,皇帝已阴沉下脸,岐王便从宴席中立起身,举酒对皇帝道:“陛下,岑郎没有带琴就罢了,臣驱车回家,反从道旁遇着一位遗珠。依臣所见,今年的乐宴魁首当有双冠。”
  他此话一出,永王当即变色,正要开口阻拦,皇帝却顺着岐王递的话头接下去,问:“五郎是有所举荐了。”
  “臣这位遗珠已在候旨了。”岐王笑道,“要紧的是,他带着琴来。”
  皇帝点头,对娄春琴说:“请这位琴师进来。”
  秋童随侍一旁,匆匆跑下去,一会便领进一位戴帷帽的抱琴人。永王手握酒杯,声音发寒:“如此面圣,不合规矩。”
  长乐坐在最首,正用手指拨转镯子,闻言笑道:“在陛下跟前献艺,弹得好就是最大的规矩。”
  皇帝也说:“演奏就是。”
  抱琴人微微欠身,坐地抚琴。
  弦被换过,琴面也有一道极深断痕。他露出十指,十指伤口仍新。
  众人皆以为他又要发慷慨之音,却不料此曲哀婉欲绝,如泣如诉,闻者见泪,一时满座愀然。皇帝也不免拭泪,问道:“这曲子可有名字?”
  那人放下琴,稽首道:“回陛下,曲名《并州哀》。”
  皇帝还未回神,那人已直起身,将帷帽摘下,将头重重叩在地上,颤声叫道:“草民并州韩天理,在此状告国舅卞秀京杀良冒功、陷害栽赃,请陛下给元和七年并州枉死的九郡百姓一个公道!”
  第187章 四十四 天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永王当即喝道:“还不将此叛贼拿下!”又转头看向岐王,“五弟,带此叛逆面见陛下,你安的什么心?”
  岐王一脸惊惶,忙道:“三哥错怪我,我只知他是幽州韩诗理,感慕他的琴艺,想请陛下一听。他又不曾自报家门,我又未见韩天理真面目,哪有别的心思?”
  闻及并州案,皇帝脸色一沉,怒声道:“先是煽动并州叛乱,现在又在朕跟前诬陷重臣——左右,将此贼拖出去。”
  这里的“拖出去”,便有拖去格杀之意。
  “陛下。”百官皆在,青不悔当即起身,“此案既有争议,又牵涉皇亲,若不审查清楚,只怕国舅和永王总要为流言所困。所谓清者自清,臣拜请陛下听他陈情。”
  “右相。”皇帝沉沉叫他。
  青不悔拜倒在地,“请陛下准他陈情。”
  皇帝一声不吭,神态像头蓄势的老兽。杜筠新授官侍御史,正在百官之列,也起身跪倒,叩首道:“臣附议。”
  皇帝冷笑一声:“右相的好学生。”
  这句话有指青不悔结党之意,杜筠俯身在地,说:“并州案惨烈之况世所罕见,为陛下圣名圣听,臣请陛下重审此案。”
  大理寺卿夏雁浦也振衣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好,好得很。”皇帝不怒反笑,指了指韩天理,“那你就说来听。”
  韩天理再磕一个头,声音不卑不亢:“元和七年,齐国进犯,先入鄱阳,又到并州。卞秀京时任并州统帅,好大喜功,尚未开战便往京中呈送捷报……”
  他尚未说完,永王便冷笑打断:“一派胡言!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乃圣天子,岂会因一地得失重罚卞将军?卞将军颇得陛下倚重,何须为了抢一场战功谎报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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