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阮道生看着他,竟还真开了口:“我来找我姐姐的下落。”
秦灼想起他之前提过,去京兆府盗取花行名单就是为了找他姐姐,便接着话问:“小秦淮?”
“不是。”阮道生顿了顿,补充道,“花行的主顾不少,小秦淮只是其中之一,但小秦淮还有花行的人,我要找她确认消息。”
秦灼说:“看来你找到那个卖家了。”
阮道生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的确找到了要找的卖家,但看样不打算说。
秦灼背过身来,双臂在身后扶住桥栏,半带讥讽地看他,说:“花行线人无数,你一个一个问的?”
阮道生说:“用了一年。”
还真像这人能干出来的事。
小秦淮的确在花行掺和过一手,秦灼也没有起疑,只眯眼看他,“但瞧她要杀你的阵仗,不像因为这个事。”
阮道生像是思索了一会,还是说:“她认得我。”
“认得你。”秦灼有些好笑,“从前的你?戴着这张假脸也认得?”
“你不是也认得我吗?”阮道生这么问。
秦灼被他问住了。
烦躁感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再度冒头,从体内一小口一小口噬咬起来。秦灼不愿纠结,刻意忽视后径直道:“阮郎,你搅和了我的事。你救过我——是、很多次,但之前我也救过你,现下又救了你一回。我不欠你什么了。”
阮道生表现得很无所谓,只点点头。
这人似乎就没有在乎过什么欠不欠的,换个人他一样救。
秦灼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气闷不消更甚,也不理他,当即掉头走了。陈子元跟在其后,眼看方向不对,急声道:“殿……郎君,咱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啊,人家肯定抄家夥等着咱们呢!”
秦灼将帷帽戴好,着意避开人流,低声道:“明日就是初五,今日已经来不及了!”
陈子元知他心中悬挂何事,再不多劝,快步跟他再回小秦淮。
两人再到那座金漆篱门前,却见门上已然落锁。
陈子元看向秦灼,秦灼也和他对视一眼。陈子元会意,左右一瞭,拔刀劈锁,一脚踹开了门。
一进门秦灼便皱紧眉头。
人去楼空。
两人楼上楼下、前厅后屋全找了个遍,竟真的一个人没留下。
陈子元张口结舌:“这也太快了。”
秦灼倒很冷静,“是咱们跑得太远了。”
陈子元只觉丧失了思考能力,呆呆仰头站了一会,方问道:“殿下,怎么办?”
“可能真把我们当成阮道生的同道,只怕有诈,先走为上。”秦灼沉默片刻,缓缓颔首说,“也好。”
陈子元陡然激动起来,连连顿足道:“好什么好?淮南侯的根底只靠我们压根查不清,这么多年都没把他查个干净,更别说他妈的还剩一天时间!这么一来你怎么办,没把柄制衡那个畜牲,你明天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陈子元扭过头,秦灼正又沉又静地看着他。
陈子元头皮一麻,巨大的惶骇把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他哀声叫道:“殿下。”
秦灼拍了拍他肩膀。
像那四年里的无数次一样。
“操。”陈子元拂开他的手,焦躁地抓着脑袋踱了两步,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操!”
秦灼似乎说了什么,但陈子元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想听。他受不了这时候还要秦灼来安慰,他压根看不了秦灼的脸,那张脸要笑着说,没事。他妈的怎么可能没事?他时时刻刻看着,日日夜夜在场,四年上千日,秦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子元看着他被羞辱、被践踏、被打成碎片,但连把他一片一片粘起来都只能秦灼自己亲手来做。他是少公、是主君、是南秦的殿下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陈子元不是没听过死节的话,但他不敢死,太他妈不负责任。秦温吉不在,秦灼身边只有他一个。秦灼这样都没说过一个死字,他怎么配去死?
好了,现在他们终于逃出生天,秦灼似乎重新活过来了,眼里有生机地、阔别数年般地好好活着,但因为这个人,他妈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陈子元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他恢复神智,自己已经一棵死树般萎缩在地上,秦灼蹲在身旁,一只手环过他肩膀,另一只手缓慢有力地、一下一下捏着他的后颈。耳旁,秦灼低声说道:“子元,我会杀死他的。”
“我会杀死他的。”他又重复一遍,像要说给自己听那样。
第185章 四十二 疑死
三月初六清晨,秦灼换了身红衣裳。
他入公主府后好穿素色,连长乐一见都不免定了定神,掌扇笑道:“只有甘郎这副颜色,配这身红才叫相得益彰。”
秦灼似乎熏过香,衣衫间兰麝气幽幽,闻言含笑:“娘娘谬赞。”
长乐问:“伤风好了?”
“总不能因为丁点小事耽误娘娘乐宴的大事。”秦灼接过长乐手中团扇,服侍她落座。
斗乐仍在继续,音韵袅袅,声彻云霄。秦灼似乎有些陶醉,将团扇往面上一合,只露出一双瞳仁,徐徐一流转,眺向淮南侯席案,却只这若有似无的一眼,旋即波动回去。长乐已整理好衣裾,他也将扇拿下奉还,现出一抹似启未启、如朱如脂的嘴唇。
沉檀轻注,烂嚼红茸。
只这一眼,淮南侯已然如痴如醉,心猿意马地待了片刻,再待不住,不一会便告罪离席。
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一刻钟。
秦灼也不着急,陪着听了一会,等到了辰时三刻才起身对长乐道:“臣去更衣。”
长乐正在听琴,便颔首让他出去。
金吾卫俱把守在水月堂附近,后头守卫便松散许多。行宫只圈了个角给内教坊,其他地方几乎无人居住,只宫人负责洒扫,平常也没人来往。又是浓春时节,梨花烂如香云,仔细隐蔽压根看不清行踪。
水阁就在不远处,秦灼顿了顿步子。
他微微倾身,从靴边拔出匕首,隐入袖中。
淮南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他即将迈上台阶时脚步又一滞。
是杀,还是……
翻覆的白肉和温吉的泪水在眼前交错闪过。
箭在弦上。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再抬首已是一副温顺婉娩的笑脸。
他用没有握剑的手推开阁门。
对秦灼来说,这堪称整个元和十六年最戏剧的一幕。
他在门外驻足片刻,像没回过神,直到身后一枝梨花因风而折,他才自己骨头被打断般打了个哆嗦。没过一会他便坐回席间,席间一片安乐,乐声如沸人如月。直到中午宴上,淮南侯的随侍才开始查找缺席已久的主子。等天色昏暗,例行洒扫的侍女才在水阁发现了他,他背身坐在一把椅子里,睁着眼,身体已然凉透。
他脚下,一枚飞刀烁然有光。
金吾卫就在行宫,范汝晖宕机立断,派一队人护送长乐回府,再着人去请虞山铭,自己带着另一拨人封锁消息,留在现场察看。
范汝晖扳过淮南侯的脖子仔细察看,抬身说:“的确是飞刀留下的伤口。”
刀口大小、走向、形状是飞刀无疑。
梅道然在七宝楼督工,旅帅只来了杜宇一个。他将飞刀拾起,只觉得眼熟,像想起什么,突然变色看向范汝晖。
杜宇惊声道:“前年年底,死在小秦淮的李四郎。”
范汝晖皱眉,命人调来李四郎卷宗,察看李四郎的伤口形状深浅,竟与淮南侯一般无二。
两个相差无几的伤口,两枚一模一样的飞刀。
“淮南侯是朝廷侯爵,杀害李四郎的凶手也一直没有缉拿归案,如今竟出入行宫如无人之地……事关重大。”范汝晖沉声道,“须上奏天听。”
***
陈子元当天早早打烊,守在铺子里等消息,听得有人叩门,慌忙把门打开。秦灼披着斗篷钻进来,没有往桌边坐,眼睛定定瞧他,说:“淮南死了。”
陈子元正要再问,秦灼便接着说:“不是我杀的。”
“当场只有一把飞刀,他脖子上也只有一道口子。”秦灼问,“子元,你记不记得李四郎的死状?”
陈子元点点头,“一刀毙命。”
他听出点意思,连忙问道:“殿下是觉得……凶手是杀害李四郎的人?”
秦灼没有立时回答,过了一会缓慢道:“不管是谁,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淮南侯虽身死,但凶手指向他人,刘正英就没有了当即举发秦灼的理由,他不会给自己多找麻烦。那这样秦灼暂时安全,南秦也暂时解除威胁。
但把柄始终捏在别人手里,秦灼不确定淮南侯手下还有多少人知道。明日或许风平浪静,或许身首异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把握不住。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过够了。
陈子元看他的脸色,忽然问:“殿下,你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