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阮道生说:“我替师兄看着。”
  梅道然目光意味深长,点点头说:“成,最近手头忙活,还真没那么多功夫。”
  他挥了挥手,金吾卫归队收整。临走时梅道然在秦灼身边顿住脚步,夸了一句:“甘郎,好剑法。”
  秦灼低眉欠身,微笑道:“旅帅谬赞。”
  破绽还是露了,但如此情景,实难两全。
  金吾卫将一干人等锁系收押,乌泱泱地一撤,院中登时空落起来。
  梅道然只点这一句,却丝毫没有为难之意。此事另有隐情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按理说,就算有阮道生开口相求,他也不该如此轻轻放下。
  但这事总归是了了。个中弯绕秦灼懒得理,他们师兄弟自己掰扯去。
  秦灼松一口气,便听阿双低低叫了声:“郎君,你的手。”
  他这才察觉手臂疼痛。方才被一刀割在臂上,情况紧急,一时也忘了。冯正康正将阿双背起,秦灼却被这一声提醒,撩开她头发瞧了瞧额头,“得赶紧给你看伤才是。”
  他撕下一条袍边,欲草草包扎一下伤口赶紧返程,面前陡然横出一只手将他握住。
  阮道生眉心微皱,“这个位置像在筋上,你这么包扎手臂要坏。”
  他边说边捏着秦灼那条伤臂,像按揉了几个xue道,秦灼嘶地轻轻吸了口冷气,阮道生却像找着地方,将那条衣带接过,先从伤口以上数寸处紧紧扎住,骤然低下身,从秦灼袍摆上又撕下一块布料。
  帛裂声撕响时,秦灼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一下,也轻微加紧了呼吸。阮道生又给他松松裹住伤口,松手时蹭着秦灼露出的一截手臂。
  竟又起了一层栗。
  小秦淮那场搜身里,他反应也是如此强烈。虽然已经竭力掩饰,但身体的变化骗不了人。
  阮道生似乎触到秦灼心底最恐惧的一角。但这种感觉如盲人摸一头灵活的小象,手指只探到一寸,那象便受惊奔掉,似乎转瞬的触感只是错觉。
  而最具迷惑的错觉就是秦灼这张处变不惊的脸。他轻轻拨下衣袖,语气平淡,甚至含笑说道:“有些冷,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冻在外头吹风。”
  无人不有阴私之事。阮道生也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点了点头。
  第166章 二十三 龃龉
  回到小筑时天已擦黑,阿双额头已上药包好,秦灼将她扶坐下,转身攒风炉来泡茶。
  这是要长谈的意思。
  阮道生没有多说,径直挎刀走出门去。
  冯正康抬头望着他背影,皱眉问道:“殿下怎么跟朝廷的人搅和在一块?这小子靠得住吗?”
  “他的事另说。”秦灼语气淡淡,瞧不出对阮道生的态度。水已煮上,泥炉乍热,外头凝一层薄薄水汽。秦灼手从炉边撤下,探入怀中,将一方帕子拿出来。
  帕子尚未打开,阿双目光一触,瞬时落下眼泪。
  料子是秦地织造的软烟罗,上头绣一簇金黄火焰,是秦温吉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女红。
  这是秦温吉绣给兄长十四岁的生辰礼,刺得满手针眼密密。
  阿双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将帕子揭开。帕心,躺着一只赤金打造的七叶黄金耳珰。
  她背过身,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只荷包,将另一枚耳珰倒出来捧在掌心。
  时隔四年,甘夫人两地分离的一双坠子,终于再次相逢。
  阿双双眼直愣愣瞧着秦灼,话未出口,眼泪已扑簌簌落下。她哑声叫道:“殿下,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
  秦灼抬手替她拭泪,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温声说:”是我,我还活着。好妹妹,你受苦了。”
  阿双脸依在他肩上,强行忍耐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秦灼轻轻拍打她后背,没有急着说话。等阿双哭声止息,他才将她松开,问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伤,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阿双轻轻摇头,道:“他们要我……要妾的活口,不敢把妾逼死,后来只将妾关进偏房,饿了一日。”
  “我看到了那只风筝。”秦灼问,“你意识到五福有问题,是不是?”
  阿双颔首,说:“殿下还记得元日见妾,在铺子里大闹的三寿吗?他临走前丢下了一只钱袋。”
  秦灼想起当日三寿的狼狈模样,也点了点头。
  阿双道:“咱们在宫里应当还有线人,将他的钱袋偷换掉了。里头有张字条,说五福不对劲,要妾务必谨慎。”
  秦灼听出点什么,问:“你觉得这个线人不是三寿自己?”
  阿双细细思索,缓缓摇头说:“殿下不知,入宫数年,郡君吃了他多少苦头。克扣饮食,寻衅羞辱,冬日更是连床棉被都要求三告四地讨要。若不是文公和夫人在天护佑,只怕您到长安,接走的……也是一副棺椁罢了……”
  “我记下了。”秦灼眼睛看着风炉,缓声说,“动过我妹妹的人,我要他们的命。”
  又道:“所以你这次出宫,是和温吉里应外合,对吗?”
  阿双点头道:“冬至日,殿下跟随长乐公主入宫,遇见郡君在放风筝。那日殿下离去后,妾瞧见四喜在附近张望,便劝郡君改日再联系。郡君心急不听,着急打探殿下的消息。因为我们收到讣告,说殿下从羌地返乡的途中车毁人亡,已经不在了。可当日……当日郡君竟在宫里看见了你……”
  “她认得我?”秦灼急声问,“她怎么认出的我?”
  “第一眼,”阿双含泪道,“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秦灼神色微怔,登时双泪垂落。
  你记得啊。
  他笃定道:“所以当日你们身陷囹圄,也是为了我。”
  阿双叫一声:“殿下。”
  秦灼低头用一只手合上眼睛,手肘撑着膝盖,这么坐了一会。放下手时眼眶微红,面上沾湿,目中却无泪水,声音也恢复平静:“所以温吉当着皇后的面砸毁胭脂,是因为消息就在胭脂盒里。”
  阿双轻轻点头,“通过五福转递胭脂的路子暴露,没法再通消息。但殿下安危不明,郡君寝食难安,我们才出此下策。她将妾发落出宫来寻冯郎,这一段时日,公主府甘郎的消息我们打探得七七八八,但殿下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妾只是存疑,也不敢贸然去问。”
  “直到那日殿下来了铺子,要与妾取见信物。”阿双道,“妾当时已经信了八分,但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有失便会累及郡君性命。冯郎又出门在外,妾便将约见时间定在三日之后,冯郎那天回来,能与妾做个商量。妾收拾铺子,从那只钱袋里发现消息,立刻就慌了神。五福若真有问题,那郡君处境险之又险。但过了两日,就是在与殿下约见的前一天,五福突然登门。”
  “他说郡君传来消息,要妾入花行做助力。”
  秦灼握了握她手臂,说:“怎么会呢。”
  “妾知道不会,但老话说,不入虎xue焉得虎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双笑了一下,“妾不敢想他对郡君、对殿下有什么图谋,既然如此,不如顺遂他的意思,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妾若不应,只怕五福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已然暴露,不知还要心生多少事端。一想到郡君孤身在宫中头悬利剑,妾就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妾不敢想五福一旦察觉会对郡君做什么事,妾……害怕了。”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秦灼停顿片刻,“阿双,我得先问你一件事。”
  “我阿耶已经没了,你心里的君父,是秦善,还是我?”
  阿双道:“妾此生此世,只认殿下一个主君。”
  “好,既然认我,就听我的。”秦灼看着她双眼,“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万事先找我商量,我一定会有法子。如果万不得已……”
  “先保全自己。”
  他神色极为郑重,阿双泪光盈眶,轻轻应一声:“哎。”
  炉中渐渐有响声,水已一沸。秦灼便摆开茶具,问道:“五福一路上同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
  “他没说什么,他瞧上去……很熬煎。”阿双努力回想,“他给妾买了块糕点。”
  “糕点?”
  “是,他不多说话,只说请妾吃。妾本以为有毒,横下心肠吃完却没有半点事。但他瞧妾的眼光很古怪,像……瞧别的什么人。”
  秦灼微微颔首,取一只竹在手。
  阿双没有探听到什么,那五福这颗死棋就成了他那位主子彻底的弃子。对方难得露出点马脚,近在眼前却没能捉住,未免有些遗憾。秦灼仍对她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阿双静了一会,像鼓足很大的勇气,说:“妾此番入花行,并非全无收获。”
  她欲言又止,眼光看了看冯正康。秦灼便道:“我信正康,你直言就是。”
  炉边连珠涌动,秦灼便转动手腕持击水,汤心渐成漩涡。
  阿双将碾好的茶末递过去,说:“妾听见他们交易,说他们主子怀疑殿下未死,见妾孤身在外,要将妾带走审问,这才走的花行的路子。妾听了那么一会,像是要把妾送去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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