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秦灼又问:“无一例外?”
  萧恒颔首,“无一例外。”
  秦灼不说话,脸色依旧淡淡。萧恒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我不是防着你。”
  秦灼有些无动于衷,“臣岂敢如此揣度。”
  他话里话外颇显生分,萧恒不知如何来劝,便端给他粥,又挟了几样小菜,“你安排人早早走吧,还是回南秦。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秦灼接过粥,却迟迟没有动。片刻后才缓缓笑了一下,“还说不是防着我呢。”
  萧恒定定瞧着他,“少卿,这件事,没有余地。”
  秦灼点点头,捡起勺子徐徐吃着。萧恒欲言又止,也动筷夹菜来吃,左手却反覆揉搓着,没再说什么。
  那碗粥只下去半碗,秦灼便将勺子一丢,漠然道:“饱了。臣请五日之期,五日之后,如若小秦淮依旧作业,臣提头来见。”说罢便披上大氅,往内殿去了。
  萧恒端起他那只碗,将剩下的粥吃净。鱼脍鲜甜,冷了便微微发腥。
  萧恒没有再提这事,旨意如常进行。他对娼妓制度恨之入骨,早在潮州便可见一斑。娼馆必须要禁,没有斡旋之地。
  秦灼理解他,也能配合他。但小秦淮是他父亲的遗物,亲手拔除,心里终究不舒服。
  东宫床榻前,裴公海瞧秦灼,秦灼却冷漠得像尊神塑。神塑只由香火打动,只有萧玠能做那香火。裴公海甚至怀疑,只要萧玠能好起来,秦灼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父亲的基业一扫而空。
  这是南秦无法容忍的。
  裴公海道:“文公建业多年,才守此方寸之地。有灯山的耳目在,大王哪怕稳坐王城,依旧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长安灯山扎根于小秦淮,梁皇帝此举,无异于将其连根拔起。而朝廷新法推行,有一条就是杜绝地方拥兵。目前虽没有牵涉诸侯,但不过是朝夕之别。”
  他突然问:“臣听闻,天子意图自废?”
  秦灼点头道:“是。”
  裴公海长出一口气:“好大的野心。”
  他手扶着茶盏,静了一会后道:“臣妄加揣测,天子废帝的目的是要大同,大同之前,他将南秦置于何地?将大王至于何地?到那时,难道要大王亲操贱役,同流仆婢?如此尊卑颠倒、礼崩乐坏,他就算不顾及祖宗法度,也不顾惜与大王多年的相守之情吗?”
  他语气转而激烈,秦灼便劝道:“他有数,到底还有儿子。”
  裴公海不料他竟作此言语,叹息道:“大王,这是帝王家。夫妻反目,父子相戕,自古至今岂有绝者?到时候,梁皇帝真的会顾惜太子,对大王抱存一念之仁吗?天子如此行径,真的不是有意削弱南秦吗?”
  秦灼吞咽一下,说:“老师,你想多了。”
  裴公海又叹了一口气,他今日一直在叹气,说:“但愿如此。臣说句不中听的,梁皇帝不信光明,还是个男人,大王与他结合,又育二子,实在忤逆父神。公主早折,梁太子体弱,焉知……不是报应?”
  秦灼手指剧烈一抖。
  裴公海看在眼里,道:“万事皆有因果,孽根深重,如何善终?大王,父神在上啊。”
  “老师。”秦灼佝下。身,“不要说了。”又哀求似的叫了一句,“不要说了。”
  ***
  夜间下了雨,天发潮,月亮也漉漉的,似被墨湿透的纸叫人擦破了洞。月下人影森森,秋童伸着脖子瞧,那人将斗笠一摘,露出一身蓝衣衫。
  秋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那人便笑道:“冷啊。”
  秋童赔笑:“梅将军哪里话。”
  梅道然恍然,抬臂嗅了嗅身上,说:“这不刚奉旨捣完烟花馆——味儿是大。多担待,鼻子坏了,闻不着。”
  秋童忙道:“将军这是折煞奴婢了。”
  他一身脂粉气,雨水一淋更发腻,活像鬼混回来。这活听着风流,却是顶头的不好干。贪官好说,老鸨难缠。一堆女人上来哭的哭搂的搂,把衣裳裙子一撕,但凡仕途中人都得退避三舍。
  但来者是梅道然。
  他将斗笠从檐下立住,问道:“陛下在吗?”
  “陛下往冰室去了,不叫人近前。”秋童没忍住,抬袖掩了掩鼻,“要不您先洗洗,一会在殿中等候。”
  “这么呛?”梅道然从袍摆上搓了把,忽然抬头,“这才三月,陛下那个抠搜样子就了开冰室?”
  秋童忙道:“瞧您说的,宫中的冰四时不断,冰室更是常年开着。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
  梅道然摸了摸下巴,又问:“大君知道吗?”
  秋童啧了一声:“您别说,陛下还真打过招呼,千万千万要瞒着大君。”又道:“陛下还一直在洗冷水呢。”
  很不对劲。
  夏日供冰尚有理由,可如今天气仍寒,萧恒便耗费人力物力运转冰库,完全不是他一件大氅穿十年的做派。更何况,他还瞒着秦灼。
  梅道然心道不好,面上却仍笑得轻佻,将笛子从衣摆上擦了擦,又重新束回腰间,说:“麻烦内官指个路吧,我自己晃悠过去,绝不给您添麻烦。”
  ***
  冰室前,梅道然推了把门,铜门环都冰手。
  反锁了。他后退两步,抬脚把门踹开。
  冰室建于大梁开国,历代帝王取用,至今未曾废止。其中冷气森森,壁如积霜,立有重重冰鉴,每只需一人合抱。梅道然往前几步,萧恒已赶出来,解释道:“阿玠的药得用冰,我来瞧瞧。”
  梅道然将他打量一遍,说:“这么瞧?”
  萧恒不说话。
  他袒着上身,只在肩上披了件单袍。鬓发眉毛全都湿漉,像刚被冰水浇透。
  梅道然目光从他身上逡巡,视线往上,猛然定住。他直直盯着萧恒双眼,颤声说:“陛下,你的眼睛……”
  眼仁发红,瞳孔如血。
  萧恒别过头,梅道然匆忙扣他的手腕,脉象却与常人无异。
  怎么回事?
  萧恒瞧他神色,将手臂往一旁冰鉴上一划,登时拉开一道血口,翻给他瞧。
  血是红的。
  萧恒像哄萧玠似的:“真没事。”
  梅道然盯着他伤口拧眉,突然抬手,点了他胸前两个大xue。
  萧恒没料到他直接上手,到底没有撑住,被逼出一口血来。
  梅道然瞧着那血颜色,一颗心沉到了底。
  他脏腑里的血是黑血。
  梅道然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萧恒回视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梅道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栗得像另一个人:“你的观音手不是解了吗?”
  萧恒苦笑一下,只说:“解药是假的。”
  梅道然问:“这么多年了?”
  萧恒没有回答。
  “观音手”得名,因为它毒性温和,并非立毙。但它还有个别名,叫“温柔刀”。
  温柔刀刮人骨,从服下起,就是死亡的起点。它会让人感受到自己从哪个部位开始死去。
  而萧恒的死亡,在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见他还扣着自己手腕,萧恒笑了一下:“不用摸了,我也如实告诉你,我的脾脏已经碎了。”
  一时死寂,只有冰在滴。
  梅道然沉默半晌,问:“怎么诊脉都诊不出来?”
  “因为我身体里的,已经不算是观音手了。”萧恒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我在服用‘长生’。”
  他说出这句话,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梅道然怔愣片刻,萧恒目光沉沉,望着他再次点头。
  “长生”并非解药,而是更烈的蛊毒。蛊毒与其他毒药不同,它能与人体共生。或者说,人的血肉作为器皿,培育它在体内扎根。“长生”一旦种成,可以尽可能地延长寿命。就像对萧恒破碎的脏腑来说,“长生”融入血中会变成某种胶质,将它们重新粘合起来。
  但这不并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
  以毒攻毒并非毒性消解,而是在体内达成一种平衡。“长生”药如其名,的确是要人活着,但其实,是要人生不如死。
  长生的代价,是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萧恒见他用那种目光瞧自己,只说:“梅子,我不能死。”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没那么痛苦,也不是时时刻刻。但最近……观音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他这么轻描淡写过去,梅道然却没有放过,“那这次是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萧恒才沉闷道:“我觉得……不太好。”
  “观音手近年发作频繁,已经影响到我的五感。现在是目力。”萧恒说,“蓝衣,我不敢说我能撑到什么时候。”
  梅道然静了一会,哑声问:“……什么时候加剧的?”
  “奉皇五年阿玠遇刺,可能之前还有一两次,眼睛开始时好时坏。”萧恒补充道,“但大部分时间没有问题。”
  “所以你不顾一切地推行新法。”梅道然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咽进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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