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她终于有泪水掉下来,将泪妆的银光冲灭,“他来服侍我,看着那个老东西和我上床……第二日我见到他,他开了我的妆奁,取出我和他做对的那只长命锁,要生吞。我哭着跪在他脚边,我求他不要死。我告诉他,我不能死,因为我要复仇;他如果死,会杀死我……故乡是我唯一的情人,而他是故乡仅存的部分。秦大君,国破家亡的疼痛,你不会懂。”
宋真干笑一声:“所以他不敢死啦,带着屈辱陪我活下来。你没有见过他当年的样子……”
秦灼说:“我见过。”
“我很小的时候,随父受燕君邀请,在国宴上,遥遥见过他。”
那是怎样不世出的君子。
翠衣雪履,既高且清。面如冠玉,声如凤鸣。在当时,诸葛芳樽的美名甚至远逾青氏,直至今日,天下仍无堪与之齐名者。
宋真追忆般地说:“他真好,是吧。”
秦灼不置可否。
“他是我的丈夫。”宋真颤声说,“我最美好的十八年,是他陪着我。我最苦难的十八年,他从没有缺席过。”
“我们熬啊,熬啊,熬到那老东西终于死了。萧伯如把后宫一关,我们俩终于能重新在一块……但秦大君,毁了的,就是毁了。”
宋真望着那幅丹青,画上仙人落山间,似看见少年步下宫阶的身影。
那少年越走越佝偻,逐渐戴矮冠、穿缮丝,变成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样子。
他抬起一张属于福贵的脸。
那是个欣喜若狂的夜晚,芳樽的双手第一次伸到她抹胸下,将她的罗裙推高到腰间。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叫,从小戴大的、刻着诸葛的长命锁摇晃着,似福贵额上晶亮的汗。
他们竭力拥抱、啃吻,想毫无缝隙地贴在一处。他们耗尽气力地贴在一处,但还是不成。
福贵缩到榻角,悲哀地呜咽起来。
宋真浑身赤裸着拥住他。光照不亮的地方,他们抱头痛哭。
她可以让全天下任何男人快乐,唯独不能是她的丈夫。
***
秦灼问:“故事讲完了吗?”
宋真坐在地上,面色洁白如雪,一动不动。
无可争辩,她是个祸国的女人。齐国多次进犯,有她一份力。太子危如累卵,她占半壁功。但这与容色毫无瓜葛,只因为她是燕人。燕人有早已磨灭的家国,和永不磨灭的爱恨。
秦灼颔首,转头吩咐道:“子元,将福贵的尸首曝在城外……不,埋起来,和她隔道埋着。就这样。”
咫尺相隔,无法合葬。生生世世,不得重会。
秦灼恨毒了她。
陈子元问:“毒酒还是匕首?”
“当即绞杀。”
秦灼似不想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殿外虎贲军当即入内,将白绫套在她脖颈上。宋真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阴毒如嘶嘶作响的蛇信:“秦淑妃为什么死——等天子要侵削南秦的时候,你以为你和梁皇帝,不会有这一天吗?”
秦灼脚步毫无停顿,早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扬声笑道:“秦大君,我已经看到你的下场了!”
***
那白绫蛇一般绕上她颈项时,宋真忽然触着一个初春,一个遥远的、恍如隔世的春日。也在宫中,但在江南。颈上有什么轻轻拂动,是少年人结系披风的手指。
微风牵衣,她胸前小锁便露出一角。芳樽腼腆,叫她合进衣襟去,她不肯,便要说:“那我就摘了去,再不戴了。”又道:“你家有什么稀罕,我去戴别家的,还要天天和你在一个屋檐底下,叫你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这样说,芳樽面皮便红起来,仓促闪退两步,但影子里两人却仍头碰头挨着。他低声叫:“公主。”又往前挪动一步半步,让影子中二人交颈依靠着,过了一会才肯叫一声:“三娘。”
她本要捉弄芳樽,她未来的小丈夫,自己却也闹了个大红脸。太阳底下,两人都没吃酒,却一块让春风吹醉了。
什么呀。她想,才不要嫁,芳樽太正经,连玩笑都开不得,嫁了他不知有多无趣。可不嫁给他,自己又想嫁给谁呢?
那要多生些小孩子。她托腮想了一会,问:“你喜欢小孩吗?”
芳樽忙道:“非礼勿言。”
他也在想这事儿。她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坐在殿前的大石狮上,前仰后合地笑了一会。芳樽怕她跌了,张开手臂虚虚环着,却连她一片裙角都没沾上。
她望着春日,似望见自己出降后的日子。宫柳影子外,圆满得似粒朱砂痣。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紧了紧披风带子,脖颈忽地被绞紧般剧痛一下。但瞧见少年的身影,痛意跑得比风都快,霎时消散了。
芳樽。她轻声道。
有人来了,公主别这样叫。
就要叫。她蛮横地说。我要叫一辈子。
芳樽没有斥她,轻轻低下头,只留给她发红的耳根和后颈瞧。她忽然想,正经点有什么要紧呢,他们的日子正像江南的初春,刚开始,刚刚好。
等他过一会抬头时,她反倒慌忙错开目光,仿若无事地绞着裙带,又要掩饰什么般,轻轻开口唱道:“流水和尘细细分,浮云头打个盹。”
挥消尽,好青春。
第111章 一〇六 自损
秦灼认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手扳着马鞍稍稍站了一会,这才迈得开步子,往大君府的西阁子去。门打开前,他将剑拔出来。
阁中只明了两盏灯,人影和屋梁影子融在一起,黢黢如荒庙鬼魅。
苏合穿一身素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未搽胭脂,面色苍白,但两只眼睛亮得吓人。她既不狡辩也不认罪,只坐在阁中静静望着他。
秦灼抬步走去,夜极静,靴底嗒嗒响着。他从苏合面前站住,漠然问道:“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合轻轻摇头。
秦灼看她的眼神里不带喜恶,只说:“阿玠那么喜欢你。”
苏合的视死如归里终于起了一点波澜。她睫毛和嘴唇同时一颤,便低了睫、抿了唇,半晌后低声道:“是妾对不住殿下,妾的罪孽,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都赎不清了。”
“京乱之前,是你让渡白带走阿玠。”秦灼盯着她的双眼,“为什么要放他走?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要他的命吗?”
“殿下是个好孩子。”苏合颤声道,“他是梁皇帝和你的独子,生来便能坐拥天下,但他既不骄纵,也不刁蛮。他懂事、敏感、早慧,大君,你知道吗?他还慈悲。”
“明明受罪的是他,他却总要为罪魁开脱;明明他是最无辜的,却总要原谅有辜的那一个。妾想不明白……妾真的想不明白,两个杀人如麻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慈悲的儿子?”苏合声音飘渺,“任何人陪伴他,都像在供奉菩萨。妾,想皈依了。”
那条银龙在秦灼手中一抖。秦灼举起它,毫无怜悯地说:“那就先赎罪吧。”
苏合轻声道:“妾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告诉殿下,好吗?他知道,会伤心。”
秦灼的声音很冷漠:“我的儿子,我比你心疼。”
秦灼右臂轻轻一振。苏合端正跪坐,闭目仰起了脖颈。
长剑嗖地一声刺向她胸膛。
“不要!”
一个小小身影突然撞开帘子冲进来,他扑在秦灼跟前,双手死死握住剑刃,哀声叫道:“不要杀她!阿耶,不要杀她!”
长剑顷刻跌落。
在萧玠被疼哭前秦灼跪在地上,抱着儿子向外连声喊道:“伤药!拿伤药!太医!把太医叫来!”
萧玠从他怀里挣脱,死死挡在苏合面前,大哭着问:“阿耶,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
秦灼伸手要抱他,被萧玠忙不叠地躲开。他唇角刚刚牵动,脸色一瞬被打成纸白。膝盖往下一沉,当即单膝跪倒。鬓角微微汗湿,两腮也轻轻抖动着,沉眉说不出一句话。
萧玠经逢大劫后格外黏他,醒后见他不在,又怕他有事情办不敢嚷着找。等到天黑才见人回来,大著胆子跟进来,却见了如今情况。见秦灼不说话,只道他在生自己的气,手上再痛也不敢再喊,只强忍泪水,低声道:“求求你了……”
陈子元此时也赶到,一落脚便听见萧玠哭声,闯进来便见秦灼跪在地上,脸色十分不对。他脑子也来不及转,忙要去扶秦灼起来,却没有扶动,心道不好,忙急声道:“殿下,是她要你的命!去年昆刀扑你,就是她暗做手脚,她……”
秦灼断喝一声:“陈子元!”
陈子元连忙闭嘴。
萧玠神情呆滞,愣愣回头,乌黑眼珠定在苏合脸上,张嘴时忽然涌出眼泪。他问:“阿合姑姑,是吗?”
苏合双泪一落,对他俯身大拜,深深叩首道:“妾,愧对殿下。”
“可是……”萧玠不知做什么表情,看看苏合,再看看秦灼,突然呆呆笑了一下。两行泪当即滑落,他笑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