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崔省道:“法碑虽倒,李寒手中必定还有底稿,我们既找不清,不如一把火烧了。”
  刑部尚书王伦在一旁道:“新来的消息,李寒枉杀我等子弟,做下的这桩孽案不过是杀鸡儆猴。天子行事有分寸,处处不让他妄动。他想趁这次时机,把世族连根拔起,他是冲我们家破人亡来的!”
  崔省大惊道:“黄口小儿,他岂敢!”
  “他怎么不敢?分皇田、收功臣田,再到立法碑和借刀杀人,这些他都做了,他就是个疯子!这种德行败坏之人,安能任天下之相,做太子之师!”王伦冷笑道,“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除李寒,清君侧!”
  此言一出,一时寂静。如天子归来,砸毁法碑一事和李寒责任对半,只道是他枉杀逼急;但刺杀大相,罪同谋逆。世家各有打算,并未当即出声。
  半晌后,杨韬方慢吞吞道:“杨家世代忠良。”
  王伦斜瞥他一眼,冷笑道:“有人不敢做,我也不强求,那就请闭门谢客、安坐家中!但凡向外走漏风声,别怪愚弟不讲情面了。”
  “我不同意。”
  众人皆看去,竟是夏雁浦站出来。
  他沉声道:“碑石和他的府邸,你们砸也砸了、烧也烧了。且众人的确是因过下狱,而个中因由我们并不清楚,是否是李寒授意还是两说。如此一来,岂非谋逆!”
  “是夏大郎君还好好在家中安坐,夏哥哥没有疼在自己身上!”王伦咬牙切齿道,“您忘了当时您还叫嚣今上是谋逆吗?”
  “这是一码事吗?”夏雁浦急声追问,“太子敏明早慧,李寒又是他的老师。储君尚在京中,到时候天子班师、太子面圣,如何脱罪!”
  王伦突然阴恻恻地说:“如果没有太子呢?”
  他眼中忽然焕发出疯狂的神采,大声道:“如果太子一死,那就是李寒狼子野心、意图刺驾!我等剿平叛逆,是为殿下报仇!”
  崔省犹豫道:“皇帝会信吗?”
  王伦问:“信不信重要吗?西塞齐军未退,正等着京中生乱。要想边疆安定,里面就得安稳。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要的就是这个不得不!”
  一片沉默里,夏雁浦颤声开口:“你们也知道,齐军等着京里乱哪?谋害储君,你们还有点人臣的样子吗!”
  “是,我瞧不上李寒扶立篡逆,也不认同裴兰桥牝鸡司晨。但皇帝死战边关,是为了国;李寒稳定京中,也是为了国!你们一个个为了保住头上簪缨、身上朱紫,全忘了自己是大梁人吗!连祖宗根本都忘了吗!”他厉声骂道,“窃鈎者诛,窃国者侯!你们也都是跟随过公子的人,连做人道理都抛之脑后了吗!”
  “公子早就死了。”王伦静静看着他,“夏公糊涂了,还不快送回去。这两日有大动静,还是在府待着最好。”
  左右家丁听他吩咐,当即架他出门,又派另一队人送他前去,竟做势要将夏府兵围起来。
  夏雁浦跌跌撞撞回到府中,也不要人搀扶,一入堂,正见桌上摊着一包柿饼,儿子正坐着和人说话。
  而他对面椅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世家要刺杀的当朝太子!
  第105章 一〇〇 天门
  萧玠将柿饼摆开,上结白霜,似一群扁扁的乌红水晶灯笼。
  他递一个给夏秋声,说:“老师给我扎了个风筝,这些是我做给老师的谢礼,但是刚才忘记让他带走了。也给相公吃,相公不要嫌弃。”
  夏秋声接一个过来,手上便沾上柿霜。萧玠忙解释:“白白的不是发霉,可以吃的。”
  夏秋声问:“殿下不是留给大相吃吗?”
  萧玠抱了只柿饼在手,像抱一只小茶杯。他嗓子有点哑:“老师不会回来了。”
  夏秋声不料他竟知道,轻声道:“殿下……是知道大相去做什么了。”
  萧玠低头捏着柿饼,按下一个小小的酒窝,蹭了点白霜在指头上,露出醺红的脸蛋。他低头瞧着,终于掉了颗眼泪,小声说:“他去做和阿爹一样的事了。”
  夏秋声忍不住问:“那殿下还放他走?”
  “阿爹说,夺人志向远超过夺人性命,我希望老师快乐。”萧玠拿手背抹了抹脸,“前几天老师带我读《孟子》,我学到了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觉得说得对。”
  一片人影投入门内。
  夏秋声看见来人,忙见萧玠掩在身后,揖手道:“父亲。”
  夏雁浦却恍若未闻,跨入门中,只大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得好,说得好啊!”
  萧玠自己从椅中跳下,对夏雁浦拱手道:“见过相公。”
  夏雁浦闻他此唤,却不行礼,双手拄杖般扶着膝盖,微微佝身,仔仔细细端详萧玠。良久后才轻轻点头道:“天子将殿下教得很好。”
  萧玠虽守礼数,却耐不住他一直如此打量,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夏秋声身后躲了。
  ***
  李寒毫无遮掩,大摇大摆地直入宫中。
  左右卫二位大将军也闻讯赶到,先问道:“是否由卑职等带兵把控世家府邸?”
  李寒神态镇定,但步子已踱起来,沉吟片刻道:“不行,我们人手太少。陛下虽在缓慢改革军制,但禁卫中的小统领仍多出身世族。皮毛之争或许从命,如今存亡之际,必当对立。只怕不待明日颁法,今晚就要生变。”
  秋童急道:“谁说不是,世家直接拿着的兵不多,可若要鱼死网破——他们当年靠荫封,仍能管得了京畿左右的兵马调动!当兵的靠威望,真要反了,那几个老家夥一句话就是军令,比陛下圣旨都管用!”
  “还没有直接冲突,京畿兵马多半不剿贼也不反叛,观望着按兵不动。”李寒说,“谁赢帮谁,这是铁定。”
  秋童唉声叹气:“这就束手就擒吗?”
  “不,”李寒目光闪亮,“我请二位将军调遣所有人手死守东宫,严加布防,务必护得殿下周全!”
  左骁卫大将军试探问道:“全部人手?”
  李寒点点头。
  秋童犹有疑虑,刚想开口:“殿下不是……”
  李寒陡然提高声音将他盖住,躬身一揖,“我与陛下,多谢诸君!”
  二位将军不再多言,当即抱拳,快步退下。
  李寒瞧着殿外天色,夜已上来,秋夜凄清,虫鸣叠起。他突然放松了口吻,道:“秋内官,我们说说话吧。”
  秋童颔首,见李寒盘膝从地上坐下,又向他招招手,迟疑片刻,也从他对面坐了。
  “你看,殿下出生,大君遇险,这时候齐国进犯。如今诸公乱京,又有齐帝亲征。为什么每次京中动乱都与齐军有关?”
  秋童大惊道:“大相认为齐军是指使?”
  “推测。”李寒道,“如果齐军是背后推手,那他们的着眼就不是一战之得失。陛下那边是前阵,真正的战场在京城。齐国想得利,最希望我们内乱。内乱一起,必危太子。”
  秋童张口结舌,“所以……他们想动的,其实是殿下?”
  “有可能。”李寒点点头,“秋内官,我明天是必定活不成的。陛下回銮之前,东宫还请你多多照拂。”
  “你想想,什么样的内乱能扰乱战局、波及太子?我猜测,裴玉清之死他们就是做的这个打算。是谁把玉清出身翻出来的?我们不知道。但他们看出来,我并没有立即处置世家的想法,玉清一死我与世家虽然生隙,却未生乱。他们箭在弦上,只能更加疯狂。”
  “如果明天世家不敢出手杀我,那杀我的另有其人。”李寒微笑道,“秋内官,非我不信你,殿下必须要绝对安全,他的所在,我也不能让你知道。”
  秋童抬袖蹭了蹭脸,连声说:“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
  “我还有点东西留给陛下,到时候,请秋内官代为转交。”李寒撑地站起来,哈哈大笑道,“劳烦替我烫壶酒,要好酒!”
  秋童目送他往西殿去,在这里李寒送别了萧恒,今夜他要在此回顾一生。
  碑石已然被砸碎,新法所在,天地间一人而矣。阴差阳错,也迫在眉睫。
  于是在九月十一的清晨,李寒在废墟上进行了最后一场舌战,那将是他百战百胜的完美收官。
  ***
  承天门前,层云蔽日。
  法碑的尸骸堆了一地,无人收殓。虽是清晨,却聚众甚多,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几乎半个长安城的百姓皆聚集于此。
  今天是官府公示民间示法的日子,昨日碑石却被打成齑粉。而新法推行者一个不见踪迹,一个身死,还被挖出是个妓女。
  这种热闹谁不想看!
  王伦早已料到如此场面,在门前搭了高台,站在上头大肆宣扬:“何谓新法?正是李寒与裴兰桥欺上瞒下的障眼法!裴兰桥出身贱籍,是个烟花柳巷出身的妓子,这种人从良都不能够,反而列于朝堂,玩弄天子于股掌!她推行的东西,谁能信,谁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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