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秦灼请他入帐,裴公海却道无事,秦灼奇怪道:“老师不是有事寻我?”
  裴公海欲言又止,终于道:“方才那位裴侍郎,是哪里人氏?”
  “我不清楚,但可以一问。”秦灼一下明白过来,“老师认得?”
  裴公海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望着无际夜色,道:“臣流放关外时,兄长家里也走失了一位堂侄。臣远远望着,眉眼很是相似。”
  ***
  既然面见天子,裴兰桥便要进东宫再找李寒交换线索,杨观音也要按旨回府。
  裴兰桥正在解马,低头正见杨观音一双赤足,已然冻得紫红,又磨出鲜血。他放开马缰,弯腰将官靴脱下,道:“女子之足唯有夫婿可见,娘子已鸣冤,还是要珍重自身。”
  他往前递了一递,“望娘子莫要嫌弃。”
  杨观音笑了一下,双手接过。
  她已戴上幂篱,白纱如雾,溶溶似水,此时人如其名,秋夜之中确如一尊月下观音。纱笼拨开一隙,露出皓腕上一串缠臂金,轻灵灵响着,如同梵音。
  一片大慈大悲的空色境界里,她立住裴兰桥的官靴,将裙裾提起来。
  裴兰桥收回目光,微微错步将她挡在身后,待她换上鞋子。
  杨观音衣衫窸窸窣窣地响着,笑声很好听:“侍郎七尺男儿,鞋却不怎么大。”
  裴兰桥没说什么,又听她轻声道:“侍郎与帐前那位老先生,是故人?”
  裴兰桥声音毫无变化,“怎么这么问?”
  “他瞧侍郎的目光很不同,”杨观音整理好裙裾直起身,“现在还往这边看呢。”
  隔着雾茫茫一片夜色,裴兰桥往那看了会,很快便收回目光,道:“不熟。”
  他翻上马背,重新将手递给她。
  杨观音静了一瞬,隔了幂篱,拿一双瞳子看他。
  裴兰桥道:“夜已深沉,裴某护送娘子回府。”
  片刻后,幂篱下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臂上。裴兰桥手臂往她背后一拦,将人携到面前,扬鞭奔出这一带山色。惊得月亮一抖,似一颗心动。
  秋夜微寒,两人虚虚靠着,隐约生了暖意。白纱如同迷障,迷障后忽隐忽现,亦真亦幻。裴兰桥似能看清她脑后松乱的髻发,上头别一支极薄的钗针,作一只翠蓝的凤,正翘首舒翅,用一双青眼与他对视。
  那凤颈纤细得要断了。
  而杨观音看着那一截红袖,心中却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月色正好,何必多言。
  言也无用。
  如此一路无话,到达杨府门前,裴兰桥勒马扶她下来,坐在马背上道:“清者自清,请娘子在府中静候佳音。”
  杨观音轻轻一礼,目送他拨马离去,在马鞭落下前叫住他:“侍郎。”却只说了一句:“大恩大德,妾必倾身相报。”
  裴兰桥笑道:“娘子如要谢我,裴某确有一事相求。”
  “娘子余生大好,还望谨记,我与我周旋久。”裴兰桥马头相揖手,“宁作我。”*
  杨观音静立许久,向他背影默默一拜,方转身入府,由左卫振臂,将她关入门中。
  裴兰桥送走她后,便一径策马奔往东宫。路过永安坊时,深秋之中,忽闻两声仓庚鸣叫。他勒马细听,的确是三声一节的“布谷”。四下无人,他便策马往西,墙上开了一处角门,门上挂一副牌子,写着落漆的“小秦淮”三字。
  里头迎出来一个小厮,低声用秦语说:“有贵人要见你。”
  第91章 八十六 私仇
  夜间萧玠情况又不见好,出了两身虚汗,连褥子都溻透了。伤口叫汗一浸,梦中都在叫疼,反而醒了见秦灼守在边上,只说不痛,却问他:“阿耶手疼不疼?我给阿耶呼呼。”
  他一喘气就要牵动伤口,说话更甚,小脸皱得看不出形状。秦灼忙叠声打断他:“阿耶不疼,好孩子,你不要说话,快些睡。”
  见他痛得厉害,秦灼便破例找了饴糖给他吃。萧玠迷迷糊糊,却记得吃甜要咳,咳了又惹他担心,便只在舌底含一会,等表皮一层糖霜化了,变得又软又黏,他便又吐出来。直到最后耐不住困,才含着糖睡着了。
  榻前一盏烛火明着,烛芯处烧得快,已浅浅凹下去,里头血泪潋潋,成一个元宝状的槽。灯芯烧出些热灰,掉进蜡油如灯花爆,嘶嘶响着,倒似一颗心被热油煎熬着。
  那颗心被煎成灰时,天也大白了。帐外没人敢说话,只响过几次脚步,怕惊着他般放得极轻,最后都走掉了。
  中途似有人进来,端了碗热粥请他吃,他只敷衍几句。倒是那人临走前秦灼多说了几句话:“煮点肉丝粥吧,太子爱吃的那个,醒了怕要饿肚子。”
  这会帐子一动,劈了道白日光进来,正好照在萧玠脸上,白得似个纸扎的假人,有些不吉利。
  萧恒进来,见秦灼地方都没换,边上一支枯蜡,一碗冷粥。他也没说话,从背后轻轻拢住秦灼。秦灼也不管,仍痴痴看着儿子,颇有点不管不顾的疯狂。
  萧恒这才轻声说:“太医在外头了,先叫他瞧着,我们出去说事情。”
  秦灼说:“好。”
  萧恒有点担心地瞧他,又道:“先吃些东西,之后要费大精力。”
  秦灼仍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好。”
  陈子元昨夜边赶回来,只是未敢惊动他。萧玠不能离人,如今便换他进去守着。他和秦灼擦肩,倒吃了大惊。
  秦灼昨日料理事情叫怒气恨气撑着,还有些精神头,不过一夜之间,竟耗出些衰败之象。
  二人进了秦灼帐子,李寒已从里头候着,见他们进来略起身,也惊于秦灼形状,一时竟没施礼叫人。
  案边已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香粥,里头有薐菜、香干、干菇、鹿舌,正是秦灼从小就爱吃的。但如今舌头没味道,珍馐糟糠都一样。
  他也不推拒,先从椅中坐下,将勺子撂开,端碗一气喝干净,又拿帕子擦擦嘴,神色平静道:“说吧。”
  萧恒坐在他对面,仍有些担心地瞧着,还是道:“问题在马具上。”
  马具是杨韬所奉。
  这句话把秦灼眼底烧了。他猛地扭头,听萧恒道:“鞍鞯的绣垫里有个夹层,缝了一只平铺的香包。里头正是研成细粉的抱香子,看材质,也是极品。”
  秦灼道:“那是尘埃落定了。”
  “那只绣垫也不是刺绣,而是缂丝,戗色是烟云戗。烟云戗是汤住英长女汤玉壶的擅场。”
  汤氏。
  秦灼问:“万一也是嫁祸呢?”
  李寒道:“臣昨夜挪用玉玺代天下旨,太子受惊,需请各家娘子做一片绣布,合成一件百家衣。针法、布料哪怕更改,但最老道的绣娘仍能分辨出两幅刺绣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秦灼问:“你取了绣垫和汤氏女红来辨认?”
  李寒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绣面,道:“臣请了十位绣娘,每人对照鞍鞯绣垫,确认这两件是同一人所作。而且她们验看了鞍鞯绣垫内香包的针脚,不存在第二个人私自缝上的情况。”
  这香包的确是汤氏女缝合。
  李寒打量秦灼神色,道:“玉清将杨娘子所言转述与我,虽有开脱之意,但的确是实情。”
  “朝臣中不会有人轻动太子,倘若有,必定涉及储位之争。”
  秦灼冷笑道:“没了阿玠,就不怕我们再养个一个?”
  李寒反问道:“倘若殿下不幸殇于长安,大君还肯叫这个孩子姓萧吗?”
  秦灼不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朝中有人得知殿下。身世,却常年按兵不动,”李寒叹道,“他们要杀的,并非陛下的儿子,而是当朝太子。陛下与谁情好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立谁为皇后。等皇后一立,殿下不过一介孽子,到时候废立生死自然好说。且大君为一方诸侯,不可能屈居后宫,其实比女子威胁要小许多。”
  他语意一转:“但四年以来,陛下一不立后,二不改储,打压世家之意昭昭,他们焉能不怕?汤住英推举杨氏女为后,并非真心,实则探查。他知道陛下的脾气,全朝举荐杨观音,那陛下绝不会立她为后。既打探了陛下态度,又消除了一个后位劲敌,老谋深算,一箭双雕。”
  秦灼忽然笑了一下,对萧恒道:“你不娶老婆,天怒人怨啊。”
  李寒忙道:“现在绝不是夫妻阋墙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查明真相。”
  秦灼点点头,脸上带着淡淡倦意,只道:“那劳烦陛下查明白了。太子身边离不开人,臣先行告退。”
  李寒望着他背影,低声问萧恒:“怎么了这是?”
  萧恒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八月二十二,天子回宫,杨韬父子移交御史台。
  杨府已然解禁,杨茗这几日回娘家陪着,母亲只能哭天抹泪:“咱们家里,只你父亲和兄弟两个顶梁柱,他们如今下了狱,叫娘几个怎么活?你妹妹也是子夜才回,什么都不肯说,只成天从屋里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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