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他额头紧贴地毯,被糙毛刮得刺痛,却不敢动弹。半晌后才听秦灼和缓了声音:“我……陛下便将殿下托付与太医了。”
他高声道:“臣必当尽心竭力。”
“孤还有一事要请教太医。”秦灼道,“这畜生是孤亲自豢养,已被驯得极其温良,无孤旨意绝不敢伤人。且太子与其相处日久,十分亲密,说它无故扑杀太子,孤不信。”
太医沉吟片刻,“臣当时也在场……看这白虎发威的确不似寻常,应当是受了刺激。”
萧恒坐在一旁,便问苏合:“昆刀近日都吃了什么?”
苏合道:“如同往常,新鲜生肉罢了。”
萧恒便嘱咐侍人去取它的食盆,又问:“这几日都有谁接近过它,又由何人喂养?”
苏合思索一会,答道:“东宫中人对它都十分畏惧,不敢轻易上前。一直是殿下和妾来喂养,从未假手于人。”
萧恒问:“你不怕虎?”
苏合道:“起初是怕的,只是陪着殿下喂了几日,渐渐就不怕了。”
说话这会,侍人已将食盆取了。脸盆大的一只铜盆,里头还有半块未食尽的牛腿肉。太医细细嗅了,又取针来试,摇头道:“陛下,此物并无药物。”
不是在饮食里。
苏合刚想起什么,忙道:“昆刀还有口气,太医要不要看看?”
萧恒转脸向秦灼,问道:“还救吗?”
那人左手拇指搭在青石虎口上,静了许久后才道,“救吧。”
***
不过一盏茶后,太医再度进帐,李寒也过来探看太子,正沉吟道:“问题或许出在殿下这里。”
秦灼便对苏合说:“将殿下的衣物取来给太医瞧瞧。”
苏合便将一件玄色白蛟的骑装捧来,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胸口、衣摆亦撕成碎布,十分触目惊心。秦灼当即扭过头去,萧恒便紧紧握住他的手。
太医用镊子夹取衣物,一番察看后问道:“敢问陛下,太子平日起居可用香料?”
“太子年幼,不敢轻易与他佩香。”萧恒眉头一皱,“可有什么古怪?”
太医道:“殿下衣衫上,隐约有抱香子的味道。”
他此语一出,萧恒已然变色。太医对秦灼解释道:“抱香子又称猛虎行,古时捕虎人为了引诱老虎,常以此物和生肉作为引子。此物以气诱,生肉以味诱。虎者见此,如见活食。但殿下衣上只有些许,不仔细辨别难以察觉,似乎是沾染所至。不然只靠这些,应当不至于令猛虎袭击。”
秦灼忽然想起什么,解下。身上香囊递给他看,“孤带太子骑过马,是不是这个的缘故?”
太医接过察看,摇头道:“大君这只香囊并未被动手脚。”
“既有了头绪,一切就能入手了。”萧恒冷声道,“传我的令旨,依次盘查百官,尤其查看各位都熏了什么香。”
李寒当即领旨告退。萧恒冲太医打了个眼色,便立起身,轻轻按了按秦灼肩头,温声道:“我出去看一眼,你陪陪阿玠。”
秦灼没什么反应,只看着榻上点了点头。萧恒刚要出去,忽听秦灼说:“近了身,就该考虑里头人了。”
他怀疑萧玠身边有内鬼。
萧恒便道:“东宫那边,我找人去围。”
秦灼站起来,眼里有了一点光辉。
“我亲自去。”他说。
萧恒与他对视一会,颔首道:“你是龙武卫大将军,除龙武之外,太子六率全部由你调动。不放心别人,就带子元他们去。”
秦灼面无表情,撩袍跪倒,一个头叩在地上,“臣谢陛下!”
太医看看萧恒,又看看他,还真弄不明白了。
***
既如此,秦灼便领天子卫队封闭宫禁、严查东宫。萧恒目送他出了上林,方问太医道:“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太医连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臣便是华佗再世,六十之寿,怕也……无望。”
萧恒道:“你直言便是。”
“殿下原本便有喘疾,如今数症并发,需得悉心养护。诸多事项,臣会列一张单子给陛下。”太医躬身道,“臣才薄技粗,如按此调养,可保至成人无虞。”
成人。二十岁。
十六年。
太医许久没听见萧恒吩咐,大胆抬头看他,不由大惊。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呼吸难闻。可怕的是,他双眼血丝渐作青黑,一双瞳仁竟略微发红。
这是心智淆乱或毒发的前兆。
太医忙去扣他的手腕,却被当即拂开。他眼见天子扳下一只黄铜带鈎,啪嗒擘作两半,倒了两粒黑丸合在口中生吞下去。
过了片刻,方听天子平复了气息:“我儿还要拜托太医多多照料。”
“臣必倾尽所能医治殿下,”太医斟酌了一会,道,“陛下……还是要珍重圣躬,切莫讳疾忌医啊。”
萧恒突然转头看他。他甫一对视,双眼便似被鹰喙一鈎,忙要跪倒,“臣失言,陛下恕罪!”
“太医直言,何罪之有。”萧恒搀他起来,平淡道,“但你什么都没看见,对吗?”
太医连连颔首,“陛下说的是,臣什么都没看见。”
***
李寒雷霆手段,不过申时,香料便查出眉目。
他奉上一只香囊,道:“这是左补阙杨峥贴身之物,其中正有一味抱香子。而且他曾佩戴这只香囊接近太子。”
温国杨氏。
萧恒握了那只香囊在手,问道:“渡白以为如何?”
“温国公虽处事圆滑,倒不像动用这种下作法子的人,”李寒略微皱眉,“但前一段百官建言立后,推举的正是其女。以臣愚见,切不可草草定罪,但要先行看守杨韬父子,封闭杨府。臣会继续详查,同时,也要等候大君消息。”
萧恒点点头,摸了摸萧玠额头,道:“命左卫前去暂封杨府,但凡强力闯门者,以谋逆论处。一会看看玉清头痛好了没有,要是能下来地,叫他进宫去,帮他阿耶扶一把。”
第89章 八十四 夜奔
日暮时分,东宫闭门。
秦灼步子很快,被门槛绊一跤也没有踉跄,整个人撞破珠帘,提着朱弓跨进来。
外头响雷般的跑踏声越来越近。夕阳惊下天,跌了满地血。
宫人小柔正捧了铜盆请他净手,龙武卫已闯进来。两列立在朱墙根下,两列把守门前,再有二十人快步跟进殿内,皆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陈子元为首,只穿了身苍青骑装,提刀将铜盆一挡,厉声道:“东府侍者一十九名,内宦押西阁,女侍押东阁,严禁交际,肃静待问。敢交头接耳哭天抹泪的,我拔了他的舌头!”
小柔大惊,也不敢求救,连忙抬头看秦灼,见他仍穿着赴猎那身大红白虎襕衫,却缠了十指,左胸洇着一片深色,脸上也干着血。那把朱红大弓的弦似乎断过,新换了根黑的。
红墙内鲜闻兵马声,小柔只知出了大事,却不知是何缘故。正要遵命下去,猝不及防见秦灼抹了把脸,便见陈子元一手搀住他,高声喝道:“带下去!”
内侍和宫娥分作两列,在刀光里各赴东西。
外头风声吹得梧桐响,连鸦也不敢叫。
秦灼坐到堂中,双腿分跨,两肘撑着弓立地,沉声道:“我查东府,蓝衣查甘露,鉴明围永巷,正康去搜内宦侍卫的耳房,但凡非常,立即报我。”
三名将军揭盔称是,各领人去。秦灼再开口,声音哑了几分:“子元。”
陈子元抱刀道:“臣在。”
秦灼左手拨了一下弦。
铿的一声。
堂中高悬那幅《明华十二女鼓乐图》,其上灵妃红衣低眉,正轻抚一座朱红箜篌。而他右手掌弓,正像个调弄箜篌的姿势。
但弓弦非丝管,声是杀伐声。
在短促的余音里,秦灼再次开口:“领我的手令取名册,查清奴婢身家,从东府开始,一宫一殿不许放过。”
他说:“你亲自去。”
陈子元刚想答应,便听见秦灼颤着嗓子道:“你是他小姑父。”
陈子元抱拳一躬,“首级哥来取,剩下的,我替他姑剁碎喂狗!”
秦灼握住他拳头站起身,两人用力交握一下,他便抄起弓往外走去。见他来,满庭龙武卫提兵躬身。
西阁门被打开,秦灼往上首坐了,对左右将军道:“审吧。”
***
城门落锁前,杨观音匆匆赶回城中。
丫鬟怀中抱一幅下拉条,轻声道:“说好的上完香就回,娘子又是喂金鱼又是看山景,来回还不坐车。若非陛下秋狝不叫女眷,您只怕得跟着国公凑热闹去。”
杨观音头戴幂篱,只露了一条松花色裙边,只道:“这不是赶回来了吗。”
“赶是赶回来了,您不看看什么时辰,”丫鬟跺脚道,“夫人千叮万嘱,中午在寺里用了斋饭便回。您可好,这日头都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