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萧恒还想再说,秦灼已岔开话。他靠着萧恒肩膀,怀念般道:“我怀阿玠的时候,一直以为是个女儿。因为我之前总梦见个女孩,叫我阿耶。”
  萧恒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四岁那年,模模糊糊见了一面。”秦灼说到此处话里有些含糊,“……开始的那一次,隐约看见有人扑在我身上。还以为是发癔症。”
  ……
  暴雨倾盆,床帷垂落,他被从轮椅里翻过来。
  淮南侯捏住他后颈,将下裳撕裂,问:“有东西吗?”
  他脸埋在头发里,哑声说:“……案边,有盒膏脂。”
  “浪货。”那时候他腿废了跪不住,淮南侯随手将帐子扯下来垫在他腰下。
  床帐撕落,露出一个女孩的身形。朦朦胧胧,似鬼似仙。
  身后刮蹭乳膏的声音像剐着他的肉。
  女孩扑过来,将自己盖到他身上。
  那声音停了。他的胯骨被死死扳住,下一刻,整个人似从中间劈成两半。
  女孩抱着他,哀哀哭起来。他反手想给她拭泪,只触到自己撩到肩上的下摆,和令人作呕的湿热吐息。
  别哭啊。
  女孩子,不要看这些。
  他抬手要遮女孩的眼睛,却被狠狠折在背后,疼出一身冷汗。
  女孩透明的手臂将他抱到天明。
  眼泪灌了满嘴,他一声不吭。
  ……
  萧恒最听不得他之前事,将他箍得发疼。秦灼安抚地拍拍他手臂,道:“真看见脸,是遇见你的那晚上,大雪夜的破庙里。后来我不想要阿玠,也是她在梦中哭,我才心生恻隐。那时就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呢?”
  萧恒眉头抵在他耳边,道:“或许阿玠本该是个女孩儿吧。”
  秦灼叹道:“所以好哭鼻子。男孩子爱掉金豆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注定要走得比他早,百年之后,连个能扶持他的都没有。”
  他靠在萧恒怀里,轻轻捏了捏他小臂,问:“你想再要一个吗?不然我们……试试?”
  “留下……就能有了?”萧恒犹疑道,“在阿玠之前也……那不也没有。”
  “要不怎么说试试。”秦灼手从枕下摸索,拿了个小钵旋开。那钵中膏子已用了大半,他拈了一指头搓开,是桂子清香。
  他望着帐子,将小钵递给萧恒,“以后我们走了,总要有人帮衬他。就算在灵前哭,也有人搀一把。”
  ***
  八月十五,天子开含元殿,众臣为秦大君寿。
  陈子元咋舌道:“这规格,赶得上国宴了吧?都说这小子抠搜得要命,这下血本啊。”
  含元殿为朝奏正殿,开此以示郑重。秦灼如在家乡,他的千秋当全境明灯,南秦在此日将做不夜之国。萧恒便亮了整个宫城,灯笼虽是寻常明纸,但此夜盏盏续烛至天明。重楼如昼,颇为壮观。
  李寒心中暗叹:何异于竖作标靶?转念一想,人家一个被窝的两口子,连生辰都不让过,怕是说不过去。
  他难得通了回情理,只喝酒吃菜。
  天子携太子位居上首,萧玠在他身边支了案坐着,穿一身赤蛟玄袍,眼睛总往秦灼那边瞧。他见萧恒吃酒,便小声说:“臣也想尝尝陛下的甜水。”
  萧恒拿筷子给他蘸了点尝,萧玠辣得连呛了几声,嘟囔道:“不好喝,臣再也不喝了。”
  秋童再满了酒,萧恒随萧玠往秦灼那边瞧,突然道:“阿玠,把阿爹这盏捧去给大君吃。”
  萧玠得此令旨,双眼一灿,也不要人扶,当即捧着酒杯往秦灼那边去。
  秦灼不料萧恒竟无忌惮,忙起身推辞道:“君臣有分,安敢劳动殿下折节。”
  萧恒笑道:“大君是他的太师,师父大如天。就算不论这个,你怎么也是他的长辈。”
  老师,长辈。
  两顶合情合理的大帽子。
  萧玠邀功似的垫脚给他递上,眼巴巴等着,秦灼却只跪坐下说了句:“多谢太子殿下。”
  他没有看自己。目光只洒在衣襟往下,也淡淡的。似不熟悉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件衣裳。
  萧玠手突然被那盏冷酒烫了一下,燎皮地疼。所幸秦灼随即接过盏子,连他的指头都没碰。
  萧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声说:“大君,你抱抱臣吧。”
  秦灼没吱声。他穿一件大袖袍衫,正抖了抖袖子露出双手,这是个揖手说话的开头。萧玠却误以为他要抱自己,满心期待地上前搂住他脖子。
  众目睽睽。
  秦灼双手僵住,忙抬眼去看萧恒。萧恒身形微动,却只温和笑道:“太子和秦大君亲热。”
  秦灼滞了一会,这才虚虚抱了下萧玠,又随即放开,将身躬得更低,拜道:“蒙殿下降阶之礼,臣不胜感激。鹤驾尊贵,臣伏请殿下入座。”
  萧玠捏着衣角,有些手足无措。
  前几日李寒讲礼,论到跪拜,对他说:“羊羔跪乳,此乃古今孝道。”
  萧玠问:“如果父母跪拜自己呢?”
  秦灼驾同天子,李寒并未联系到他身上,便道:“需知庶子跪生母,天子跪上皇。使父母跪拜,必是有事使父母求不得,又予折辱,此大不孝。”
  此大不孝。
  我大不孝。
  萧玠脸色雪白,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还是上首萧恒招手道:“阿玠,到阿爹这边来。”
  他乌黑的眼睛动了动,有些惶惑地点了点头,一个木傀儡般,被线牵着转身回去。
  待他入座,秋童便捧了一只小碟过来,道:“奴婢切了盘梨子,润喉润肺,殿下尝尝,可甜。”
  萧玠便道:“谢谢秋翁。”
  萧恒教得他好,秋童最早被他谢时,吓得只差磕头。如今也习惯了,只眯眼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萧玠捧着小口地吃,揉了揉眼,没吃几口又揉了揉。萧恒来问,只说有小虫儿迷眼。秋童见他吃得仍不方便,便又将梨子切成小块,低声道:“一会奴婢带殿下出去捉萤火虫,行不?”
  苏合对外称东宫大女官,正侍坐在旁,闻言也柔声道:“捉完萤火虫,妾给殿下弹最喜欢的曲子。”又问道:“殿下眼痛吗?”
  萧玠点头,“有一点。”又强调道:“是因为小虫子。”
  苏合道:“是,殿下不要怕,如果眼睛痛,流泪是正常的。”
  萧玠更用力地按眼睛,说:“今天是阿耶的生辰,哭不好。”
  苏合将梨子递给他,他便捧着梨,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让人以为他害了困。他把眼泪擦干净,对萧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用口型说,梨子好吃。
  ***
  今夜秦灼不得脱身,本记挂着萧玠,奈何众人争相敬酒,连萧恒都没给他挡住,直吃了个醉倒。
  宴散过后,萧恒搀扶秦灼进殿,当即被那醉鬼缠成一个。
  宫人只低头看脚尖,听得内殿帘子一摔,秦灼咕哝道:“儿子。”
  萧恒说:“阿玠回去了。”
  秦灼道:“他吃得好少。”
  萧恒便哄他:“东宫有厨子。我去烧水,你泡一泡再睡。”
  秦灼却撂开这话,问:“你颈子上,谁的胭脂?”
  萧恒道:“什么胭脂?”静了一会又道:“昨夜有猫抓的。”
  秦灼犹说不止,一会嘴便被堵上。
  又一阵衣衫窣窣,低吟浅浅,她越听脸越烧,便专心去数地毯上的绣球花瓣。正数完一簇,忽听外头有人叫:“阿耶。”
  她骇了一跳,忙应道:“是太子殿下吗?”
  孩子微微咳嗽一声,小心问道:“阿耶吃了好多酒,有没有头痛?”
  里头动静仍断断续续地响,宫人便道:“应该没有的。”
  他个子小,只一个礼冠影子投在窗上,似一只欲飞的鹤。那鹤轻轻振翅,萧玠便细声细气地问:“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宫人只得道:“陛下和大君已歇下了,明早妾告诉大君,殿下来过了,好不好?”
  窗外静了一会,如不是那顶冠子的影子还在,她就要疑心萧玠已经走了。或许已经走了,那只是盆兰花的影子吧。
  宫人这么想着,正要开门去瞧,却听萧玠声音在这时响起:“那劳烦姐姐煮个汤水吧,阿耶吃过酒常要吃的那个。阿爹之前说要吃了它再睡,不然胃痛。”他又补充说:“我怕阿耶半夜醒了胃痛。”
  宫人道:“妾今夜便给大君煮下解酒汤。”
  他似有许多事要嘱咐,却偏偏欲言又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宫人刚要询问,便听他道:“我没有事,只来瞧瞧,阿耶既然睡了,我就走了。”
  那双鹤翅终于拍动,渐渐从天际般的窗棱上飞落,他还是要走了。
  临走前太子说:“麻烦姐姐,不要说我来过了。”
  窗外,萧玠抱着一碗坨了的面走下台阶。苏合在一旁帮他掌灯,轻声道:“殿下不如放在小厨房,大君明日醒了正好做朝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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