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侍卫冻得跳脚,给他提着灯笼,哈着气道:“将军,您消气,还有两匹,两匹咱就刷完了。”
“谁他娘是你将军,狗日的姓许的才是你将军!老赵就是个打了败仗的罪卒,担不得一声称呼!”
“您别说这话。咱们西夔营的弟兄,哪怕不认陛下,也不能不认将军啊!”
听他此语,赵荔城双手搭在膝上,头扭过来,两只眼黑洞洞盯着他。侍卫叫他看得心里毛,强笑道:“将军,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赵荔城忽然问:“老刘,你跟我也有五年了。”
“是,陛下来西塞之前,我就跟您混啦。”
赵荔城盯着他点头,露出笑容,“好兄弟,不枉我这些年待你。老赵记得你了。”
老刘擦了擦汗,吁口气笑道:“瞧将军这话。您千万别动气,许将军一个外人,兄弟们心里肯定向着您。大相厉害是厉害,可到底是个书生,书生点兵,不残就病!”
赵荔城拾起刷子,抓住马又要刷,冷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说话,全支棱着耳朵听!”
老刘不敢多说,只陪着他提灯照亮。等刷到最后一匹马时,不远处有小兵快跑过来,喘着气道:“陛下到了,要赵将军前去见驾!”
赵荔城手中一松,快步走出马棚,雪风里浑身热汗腾腾。他既惊且喜,面庞涨红,大声问道:“陛下可说了什么?”
“陛下先见了许将军,许将军上奏您今日军前叫嚣,陛下动了老大的气……”小兵缩着脖子,不敢看他眼睛,“陛下说,先有庸峡之失,后又擅杀军官、私藏妇女,仍如此不知悔改……要拿了将军当场问罪!”
赵荔城似被大雪冻住,脸上半点表情没有。
小兵吓得跪在地上,忙道:“将军快点去吧,圣驾已到帅帐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呵呵”的笑意,没说什么,快步走回马棚,继续刷马,扬声道:“许将军的令,要我刷完今日的马!违抗军令,是杀头的罪名!替我向陛下告罪,末将有要事在身,去不了了!”
那小兵吓得面如土色,忙跪到雪里求他:“好将军,这不是赌气的时候,陛下传召,不见是抗旨!何况、何况许将军还在……”
一声巨响。
赵荔城将木桶掼在地上,桶炸裂开,冷水溅了他一身。马受了惊,争相伸脖子嘶鸣。
小兵吓得快哭出来,连连磕头道:“将军赶紧去吧,陛下再怪罪,咱们担当不起啊!”
老刘也劝道:“陛下还是和将军近的,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也好了。”
赵荔城站起来,雪水从胸膛上流下,混入他结霜的汗水。他手掌从裤腿上擦了擦,继而将腰间衣袍套上穿了。老刘仍为他提灯,远远照见雪中禁卫,一个个提刀肃立,似一群铜头铁臂的兵马俑。
赵荔城抬起头,白龙玄旗的影子把他吞掉。他似乎能听到剑拔弩张的声音,在场人各怀鬼胎,紧绷得像欲断的弓弦。
直至进帐前,他没说一句话。
***
据在场人和守帐人所说,正月初十当夜,赵荔城和皇帝发生了一场僭越的争吵,以一只茶杯的碎裂作结。
西夔营全部将士俱候帐外,眼见赵荔城被押下去,发疯般狂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陛下!齐贼还在虎视眈眈,您就等不及卸磨杀驴啦?!”
皇帝走出帅帐,仍穿着当年一件海龙皮大氅,将火把接在手里,照亮了他不形喜怒的脸。皇帝冷声道:“赵荔城戍边多年,屡有功业,故不赐死。革除军籍,明日一早并同其妻发回老家,终身不许参军。”
鲁二因鲁三春之死,一直偏信赵荔城谋反。如今他罪名确凿,鲁二反倒心中惴惴,大著胆子问道:“卑职斗胆,敢问陛下,赵将军到底犯了什么罪?”
许仲纪看了一眼萧恒,代答道:“赵荔城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鲁二大声道:“卑职等跟随赵将军数年,将军对西塞尽心竭力,斩杀齐贼不能万计。说赵将军通敌,卑职等不信!”
许仲纪冷声道:“前些日无凭无据,嚷着赵荔城通敌的是你;如今证据确凿,给他开脱辩白的还是你。陛下跟前,把军情作儿戏,这叫欺君罔上!”
鲁二跪地抱拳,颤声道:“将军,卑职和赵荔城有血仇,哪能不恨他?卑职……那是气话啊。”
萧恒认出他,问道:“你是鲁三春的兄弟?”
鲁二一个头磕在地上,“卑职鲁二,叩见陛下。”
“当年收复庸峡,鲁三春做过我的先锋,”萧恒道,“他是好样的。”
他金口玉言,无疑是替鲁三春昭雪。鲁二双眼通红,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却听天子说:“立起来。”
鲁二知道他军中作风,便立起身。萧恒立于帐前,问道:“我当年来西塞,你已经投了军?”
“卑职有幸,曾与亡兄效力陛下麾下。”
“听这说话,就是叫渡白教过认字的。”萧恒对许仲纪笑道,“也算我的同窗。”
李寒当年任西夔营监军,一个要义就是开民智,军民不分家,先从军中开刀。西夔营军纪散乱,将士大多目不识丁,曾有齐军随意涂写谎称军报便骗开关门。萧恒虽识文章,但治经写策还差得远。李寒便单独拎他出来小课教学,又颁布军令,以识字多少换取上阵资格,上至主将,下至士卒,无一不争相习之。
萧恒从一旁托盘里拾起酒盂,道:“赵荔城一事已有定论,众位不必多言。但你不计前嫌,仗义执言,我帐下有此义士,实乃萧恒之幸!我赐鲁二金革带,提为守城都统,愿你继乃兄遗志,为我大梁守好家门。”
一名禁卫下阶,捧另一盂酒于鲁二面前。
是西塞的穗子酒,上层浮着白糠,如同积雪。
萧恒向他举起酒盂,“死者已矣,生者犹往。我以此酒敬鲁三春在天之灵,望都统不弃,代兄相饮。”
鲁二抹了把脸,高声道:“谢陛下!”
萧恒与他同时举盂,两人遥遥对饮。夜风卷雪,禁军火把肃穆,似凝固的血。
萧恒挥手,无数禁卫下帐,将酒碗端给西夔营众人。许仲纪亲自下去,给鲁二又倒了一碗,重重捏了捏他手腕。
风雪里,萧恒再满酒,向西高举,大声喊道:“兄弟们,萧恒回来了。大夥安息!往生去!来生再回家,我必争来太平天下!”
他一饮而尽,将酒碗掼在地上。帐下数万军士,齐齐饮酒摔碗,整齐的碎裂声如同火药。
他们面冲西方,朝着星宿、庸峡和西夔军旗,朝着英灵、爹娘和故乡方向,以萧恒为首,跪地叩了三个头。
***
赵荔城已无帅帐可住,和士兵一块睡通铺。西夔营俱去帅帐接驾,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油灯昏得很,灯爆了一下,赵荔城听见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舒缓了神色,苦笑道:“老刘,好兄弟,难为你记得我。”
老刘匆匆走到他面前,跪地抱住他手臂道:“将军,快走吧!陛下在军中放话,说你里通外国,罪在不赦,明日要斩你的头以祭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赵荔城愣了一下,厉声道:“老子他娘的一辈子上不了战场了!皇帝非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老刘不敢多言,见他如同抽掉筋骨,缓缓跌坐于地,捂脸喃喃叫道:“我守了一辈子西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老刘连声催促道:“大将军,快走吧,赶早不赶晚。陛下今晚派了禁卫去关外收将士的尸骨,只怕不到明晚,就要拿你动刀了!”
赵荔城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要杀我,我能跑到哪里去!”
老刘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望将军恕我死罪!”
赵荔城忙搀扶他,“兄弟说哪里话,你来帮我,我感激不尽啊!”
“今夜有齐人联系卑职……愿为将军提供庇身之所,卑职为救将军命,答应了……”老刘叩头道,“卑职愿与将军同去,实不愿见将军送死啊!”
赵荔城揪起他,呼吸粗重,将他掼在地上,原地踱了几步,厉声道:“老子就是千刀万剐,也绝不做齐贼门下走狗!你告诉他们,死了这条心!”
老刘往前爬行两步,死死抱住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军一身不足惜,但请将军想想夫人!您死了,她尚在陛下手中,日子怎么过得下去!齐人承诺,必把夫人救出来与将军团聚!”
“别跟我提夫人!”赵荔城踹开他,“你怎敢将夫人与齐狗相提并论!我他娘恨不得食肉寝皮,把齐贼祖坟扒尽,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将军不要命,难道不要夫人的平安吗?”老刘攥住他双手,哀声道,“将军!夫人现在只有您了!您别糊涂!将军不负陛下,陛下却负将军啊!他对将军都如此,能对夫人手下留情吗?!”
老刘往帐外一看,急声道:“他们快回来了。齐人只要您做一件事,您别犹豫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