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据臣所知,自北上以来,大君足不出甘露殿。”李寒叹道,“大君为南地之主,不应困于北国宫墙。陛下初践祚,大君也正位不久,秦廷百废待兴,且与魏地之战如火如荼。而今客居长安,如虎入沧海,无异于抛家舍业。更别提深陷宫中,不伦不类。你为他回来一趟,他却让你一地君王,形同妾妃。”
  “大君,他叫你受了委屈。”
  秦灼连眨两下眼,将气息调整平和。
  这不是李寒会说的话。
  李寒见他瞧自己,便道:“臣只是学舌。”
  秦灼问:“他怎么不自己来?”
  李寒摊手看他。
  “萧重光最好钻牛角,我说过不准他来,他绝不会往我眼前晃,更不会找人说动我。”秦灼看着他眼睛,“出了什么事?”
  “大君慧眼如炬。”李寒想,果然是两口子,便开门见山,“陛下打算亲访安州,赴西塞,亲鞫烟火案、庸峡兵败案。”
  秦灼蹙眉,“兵败案?”
  李寒道:“烟火司一事,怕与庸峡兵败有关。”
  秦灼捡了块瓜递给他,李寒接过,吐出口气:“大君知道,陛下手下三大营各驻三地,潮州、西塞、松山。潮州是万事开头,虽艰难,却水运便利、百姓尚能度日,松山是民心所向、锦上添花。只有西塞不同。时人说,阎罗西土,鸿雁不度。臣当年出为西夔营监军,至西塞先大哭一场,太苦了。兵如匪盗,官自投降,路边都是饿死、砍死、病死的尸骨。水是死水,别说庄稼,树都种不活。”
  “但那是臣和将军起死回生的地方。”
  李寒没意识到称呼问题,只道:“臣当年万念俱灰,将军亦作反贼,都是穷途末路。是西塞治好了,给了臣一点盼头。能治一方阎罗西土,臣有信心,有朝一日,当能斩尽天下阎罗。正是在西塞,臣和陛下议定,非谋皇帝位,要废皇帝制。”
  秦灼呼吸停了一下,“先自立,后自废。”
  李寒颔首道:“是。”
  可能是天冷缘故,秦灼有些颤栗,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废之后,他如何自处?”
  李寒将那块瓜掰开,咔地一声,秦灼听着像骨节断裂,突然有些膝痛。李寒道:“后来诸公逼死家师,臣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废皇帝制非一世能成。但陛下不这么想。”
  他看了眼秦灼,“陛下还说,只要大君不嫌弃,功成之后就去南秦,只守着大君,什么都不管了。”
  秦灼笑道:“我可是有了妻房。”
  李寒咳了一声:“臣觉得,做大君的后宫,陛下也不会介意。”
  秦灼笑起来。他这些日消瘦得厉害,气血不足,脸色也不好,那身大红穿着,更衬得面如白纸,连笑意都很像乐景哀情,看上去异常揪心。他笑够了方道:“他还真爱做白日之梦。”
  李寒警觉,没有随意接话,抱着瓜啃。
  “你刚才说,我为了他甘愿忍辱效雌,其实不全是。”秦灼看着他,“你听过灵妃饲虎的故事吗?”
  李寒摇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灵妃之子是一位邪神,因恶念驱使咬死虎子,虎神震怒,降天谴于大明山。灵妃为了赎罪,献祭亲子来救虎子,造化圆满,可立时飞升。但她对天许了一个愿望,她愿意放弃神女之身,给儿子一个转世的机会。上天听见她的祷告,将她儿子的一缕善魂寄托在虎子身上。她为了唤醒儿子神智,把自己的骨头抽出来,打作一把白色箜篌,拂弦以唤,虎子只要听见,都要流涕。
  “为了洗净神子之恶,她每次弹琴,都要割肉以饲。雷雨大作了三天三夜,箜篌也响了三天三夜。天放晴时,神子的罪孽终于洗清。他从虎子身上重生,却只看见一座红色箜篌,琴弦不抚而动,像母亲的歌声。
  “灵妃以血肉重塑儿子善念,无他,父母之爱也。你所言不错,男身孕子,奇耻大辱。但如果这是让我拥有阿玠的代价,我心甘情愿。这与它的另一个父亲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秦灼并无愠色,“我不见他,只是为了孩子。这不是他的过失。”
  秦灼不想追究,不是原谅,而是没必要。
  李寒不知这对萧恒来说是好是坏,但好歹有个结果,便放下瓜皮,再次净手,“大君这番话,臣会转告陛下。”
  他从招文袋里摸了半天,才取出一只草编兔子,捧到案上放下,道:“陛下说,见或不见,全依大君。明天下午圣驾西行,大君倘若答应,他想清早来一趟。”
  秦灼淡淡一笑:“临走了,哪有不叫老子见儿子的道理。”
  李寒使命已成,又从袋子里摸了一会,这次拿出一本册子。
  秦灼一瞧封皮,“《元和玉升遗事》?”
  李寒笑道:“市面上那些传奇本子想必大君已经看厌了,这本是臣自作,仅此一本。大君闲来可以翻着瞧瞧。”
  秦灼亦笑道:“这可不是绝版孤本了,能传个千秋万代呢。”
  李寒使命已成,便不再逗留,顺了两个甜瓜便打道回府。
  冬里日头淡,天色如霜尘。秦灼坐了一会,等人走远了,方抱了那只兔子在臂间,像揽了个婴孩在怀里。
  第51章 四十六四苦
  一夜之间,突然砌了一天大雪。隔窗听着枝叶梭梭,如同骤雨。
  阿双睡得轻,听着帐内响动,便知秦灼一夜未眠。到了天亮,一打帐,却没有见人。她忙去外殿,见门已打开,秦灼正往外头看。
  他身上系了一件黑狐狸大氅。
  到行宫后,和萧恒沾边的物件她全收到箱底。秦灼并不亲自打理衣物,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雪仍下着,大如飞鸟,北风一起,惊了满天白鸟南归。秦灼拢紧大氅,呵气道:“山路要封了。”
  萧恒来不了。
  阿双偷眼看他,秦灼面上却无什么异样,只搓着手,捂到嘴边呵气。阿双便试探道:“大王有什么话,不如待雪开了,请龙武卫快马去传,多半也能赶上。”
  秦灼却道:“没话。”说罢揽衣就走。
  外头风大,阿双怕他受冻,刚要合门,殿中便遥遥喊了一声:“不许关。”
  阿双抿了嘴笑,也依他开着门。风雪彭彭打在帘子上,似掸衣的手掌。
  下了这场大雪,“大雪”节气也要到。南秦无雪,各家平日多收鲜花晒干,每逢此日,便取梨花、李花、桐花、白梅花、白牡丹花,筛为茶,称雪茶;揉为饼,称雪饼;缝为囊,称雪囊。至夜,孩子们便爬上屋顶,兜花以散。檐下悬玻璃灯以照,白花纷纷,恰似飞雪。
  梁地没有贮花的习俗,劝春虽暖些,也没有春花能放。阿双只折了白梅,凑合做几只饼子尝尝。秦灼闲得难受,便拿筛子筛花。他也能干些精细活,今日却手头没准,筛去的残梗还没泼的花多。
  阿双忙给他抢了来,“能用的就这么一丁点,大王再晃,雪饼都成油酥火烧了。”
  秦灼放下筛子,搓着扳指,耷着眼翅子不说话。
  阿双忍不埋怨道:“陛下也是,闹出这样的事,我们不怪他就罢了。大王月份大了,他也不陪着,只怕过年也赶不回来。”
  秦灼看她一眼,道:“阿双。”阿双便撇嘴不再说。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踢筛子。那竹编物什只打了个旋,梅花雪片般积着,没有洒出一点。
  秦灼看了一会,挪回靴子,突然,门外一声马鸣。
  雪帘被破开一个大洞,黑衣人纵马闯入,正是一把割雪的快刀。
  秦灼立马把头缩回来。
  阿双不肯轻易给来人好脸色,也没有打伞相迎,只立在门前道:“还道陛下又要爽约。”
  萧恒只问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不去里头?”
  阿双知他问的谁,自己往门旁一避,将身后人让出来。
  屋里晦暗,笼得秦灼脸色灰败,手上还沾着些白花碎片。
  萧恒立在雪里,呆呆望了他一会。待秦灼张了嘴唇,他才猛地醒转般道:“我先去系马。”便逃也似的牵马出去了。
  秦灼眼看他被风雪冲远,好一会才开口:“煮些热姜汤吧。”
  ***
  萧恒先从门前烤火,等身上冷气尽消才敢上前。案上搁一碗姜汤,秦灼也不理他,自己坐在榻上,抱起另一碗埋头喝着。
  他对面空着位,萧恒搓了把衣摆,很不自在地坐下,也端了姜汤咕咚咕咚地喝。
  这景象太过诡异,阿双自己抱了竹筐和竹筛去,只留他二人在殿里。两人静了好一会,萧恒才问道:“我瞧了这两日的脉案,看著有些不稳,是吃睡不适应,还是身子不舒服?”
  秦灼将碗搁下,“气的。”
  萧恒垂首说:“是我不好。”
  秦灼看他一会,叹道:“我劳动陛下亲幸行宫,不是为了听道歉。”他往后靠了靠,倚着个腰枕问:“禁卫跟着你去?”
  萧恒道:“龙武卫还是留给你,我领金吾卫和左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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