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秦灼敏锐捕捉到问题,“朱云基?”
  秦温吉正揪着陈子元脑袋给他戴花,“那头老彘听说到嘴的小媳妇跑了,一口痰卡着给活活气死。他那畜生儿子藉着孝顺名头,光明正大地征讨西琼——你别乱动!”
  她打未婚夫跟打昆刀脑瓜似的,疼得陈子元龇牙咧嘴——但估计是装的。
  她又拽了另一朵下来,往陈子元后脑簪,“段藏青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她抢了匹马,把段藏青送出去,自己被活捉了。族人一不砍头二不活剐,拿惩治□□的法子,把她浸了猪笼。”
  这是要她死前发疯。
  秦灼问:“谁救的?”
  秦温吉道:“她父亲的一名姬妾。”
  “她父亲风流成性,又生性残暴,但凡看上人家女儿,赐一双锦鞋便掠回宫中,娶了又不好好待人,折磨死了不少姑娘。段映蓝姐弟的生母就是这么早早没了的。按西琼族规,宗主死后,妾室无子嗣者皆要生殉。据说段映蓝杀了父兄,将二人头颅在宫前挂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夜晚召齐这些女人,每个人都敬了一碗酒,说:'小娘们,苦够了,脱了这破鞋,另闯天地去吧。'
  “相传第二日清早,街巷突然出现许多双足流血、却仍赤脚行走的美貌女子。王宫里,她和段藏青交杯对饮,锦履堆满了宫阶。”
  秦温吉想了想:“好像还有个歌儿唱。”
  秦灼道:“穿锦履,绣金缕,欲作玉碎有爷娘,欲效鸟飞恨无羽。脱锦履,裂金缕,不如长谢蓝娘娘,不如归作田妇去。”
  陈子元伸了个大拇指,“哥,全才,拜服了。”
  秦温吉拧他耳朵,“你叫他什么?”
  陈子元连声道:“大王,大王。”
  秦温吉手势停了一下,陈子元叫她按在膝上,正抬头看她。秦温吉就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声音放轻了:“以后好好说话。”
  秦灼扭头看菊,不轻不重咳了一声。他越不自在秦温吉越乐,干脆把花一丢,就让陈子元这样从腿上躺着。
  那朵翠绿打个旋落在榻脚,秦灼拾起来,从指间擦了擦。
  秦温吉继续道:“都知道段映蓝以铁骑东出,但她第一支真正的军队,是娘子军。哪怕现在,西琼王军中女子之数也近三中之一,更别提高级将领中不乏女人。段映蓝隐姓埋名,教女人们带兵骑马、弯弓射箭。她先借一个男人名字夺了个庄子,日出买卖,日落演兵,并找到了东渡借兵的段藏青。地方豪强争斗常有,所以宫中也未留心。
  “第三个年头,她率军卷土重来,血洗宫闱。段藏青因为眼睛拒绝登位,她便二称宗主,从此内外兵马,只认段氏姐弟。”
  秦灼将那朵花举在脸边,细细地嗅,“段氏与朱氏有血仇。”
  秦温吉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秦灼拨弄花瓣,开口道:“西琼军队虽不庞大,但一应是坚兵厉马,如今诸侯来朝,更是天赐良机。你有没有想过,她自己寻机解决就是,为什么要拉南秦。”
  秦温吉手叫陈子元拉着,思索片刻后道:“她要的,和咱们一样。”
  秦灼微笑着抛花过去。
  这才是段映蓝为什么找他。
  敌人之敌皆可为友,这是其一;其二,杀子之仇,她太恨了。
  她没了儿子,必须让朱云基断子绝孙。
  “不。”秦灼摆弄着身边一盆冰轮白菊,那花足有手掌大小,形如绣球,却皎如团月,映得衣襟似能生辉,“我们自己单干,只是夷族。现在有了盟友,筹子不一样,秤要重新放。”
  他手指一动,掐下一朵白菊。
  灭魏!
  一说打仗,这小两口都来了精神。秦温吉也不作弄他了,陈子元也铿地坐直起来,连脚边昆刀都吓得毛发竖起。
  陈子元说:“无需动用虎贲,大王给我虎翼三万,我必取魏都下来,做小殿下的演武场!”
  冰轮枝叶青翠,茎中汁液却发红,染了一手鲜血般,将他扳指的虎口都滴成血口。秦灼便换手拿着,笑道:“还是得问问段宗主,定个详细章程。”
  秦温吉不料他如此痛快,试探道:“你这是答应了?”
  秦灼将菊团放在膝上,“一本万利的事,怎么不答应?”
  他这般拍板,秦温吉反倒踌躇起来,“段映蓝手段非常,是个笑里藏刀的,你现在骑马拉弓到底不方便……”
  秦灼打断她:“联盟不是看蛮力。我和段宗主于潮州城头,曾有缘一战。”
  指上黏着,他拾起一张白帕子,抹了血色在上头:“我守她攻,当时两军皆已疲惫。我与她一同挽弓,互射连珠。”
  “各发六箭,箭箭相中。”
  陈子元似听到铁器相撞,“当”地一声。
  他像又回到那个雨夜,秦灼立在城头,一转青石扳指,在雨中纹丝不动。
  雨里灰蓝旗帜暗如乌云,云头似有闪电,将那女子打得浑身雪亮。他冒着雨睁眼去看,竟是她头上颈上腕上的白银,像戴了满身月光。
  他听见开城门似一声巨响。
  墙头马上,两人双双拉满了弓。
  天骤然暗下去,黑得几乎难见五指,就是这时,他听见秦灼松弦的声音。
  黑夜中迸出一束火光。
  没有射空,也没有射中,两箭竟如磁石相吸一般,箭头当空击在一处!
  秦灼没有停顿,连拈三羽,相继射去。
  陈子元心从胸中一提。这女土匪,竟能逼得秦灼再发连珠!
  意料中的坠马声并未发生,陈子元正是在玉升元年的一个夏夜,见证了被历史遗漏、却由诗词传奇经久传唱的一幕。
  三枚金光迸溅,恰似火树银花。
  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打铁般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当、当、当。
  第四支箭离弦同时,秦灼再射二镞。
  六发连珠,珠珠相撞,大珠小珠,共落玉盘。
  忽地一道疾闪。
  耳边一声惊雷炸响时,白光将黑雨一瞬照亮。陈子元借此看清所有人。
  雨珠顺着秦灼睫毛断线般滴落,他仍挽着落日,食指已沾血痕。他身后箭囊空空。
  城下,黑马群如精怪般,远望竟似生了犄角。阵前女子哨了一声,马队掉头,退潮般散回去。
  陈子元呼出口气,听秦灼赞道:“好弓法!”
  女子拨马前,放下一张金色大弓。
  秦温吉沉默了。她有所权衡时总要静一会,再开口道:“是个厉害角色。”
  “不厉害,联姻何用?”秦灼反而打趣她,“要说厉害,哪个能比过我们政君去。你都有人收伏,我便没这个本事?”
  陈子元脸皮厚实,便打个哈哈过去:“要我说,段映蓝就是看上了大王有主,以后各玩各的,也都快活。”
  他要揭过去,秦温吉却没有。
  这话换别人说她抡鞭子就要上,可说的是她哥,如今还是个磕不得碰不得的玻璃人,只能从别的话上找气势:“我还没说你!这次宴上,刚劝我别急,留待斩草除根,有人倒好,转眼就被朱云基激得下场。又是骑马又是拉弓,还倒挂!你那腰现在倒挂的了吗?我还以为你这孩子不要了!”
  秦灼叫她拿住七寸,手盖着小腹,声音也软和了不少:“我本以为不妨事,哪想到它这么娇气。再说,朱云基在万国跟前借落日,我不迎战,丢的是南秦和阿耶的脸面。”
  秦温吉冷笑道:“少拿阿耶当幌子。朱云基问天子弓,三言两语里夹枪带棒,冲的是谁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萧恒自己是死的?他手下的禁卫也是死的?用得着你给他出头!”
  秦灼叹口气:“我真不是为他。”
  秦温吉冷哼一声。
  秦灼看着屏风,轻声道:“你真当是朱云基激我吗?是我要激他。”
  “朱云基的牛角疽要发作,占齐了饮酒、食鹅、好斗、发汗,只缺一样。”他像笑了一下,“怒火攻心。”
  秦温吉想的和他完全不在一处,惊讶道:“所以,你为了萧重光,连来日都不等了,想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他斗死当场?”
  秦灼不接这话,只喟道:“可惜,他命太好了。”
  菊影依着人影,人如生于花中。
  他抬头问道:“你今日找了他,和他讲了什么?”
  秦温吉听出这个“他”所指何人,忽然笑了一下,“和西琼联姻我本有疑虑,现在我一点也不犹豫了。”
  “你们两个,断得越快越好。”
  第23章 十九 雨来
  秦灼这次纵马已是大险,最险的还要数倒挂。整个人全靠单腿鈎在马鞍上,这就损了腰力,他又弯弓射珠、翻上马背,这更要腹部发力。接到珠子那一瞬,他下腹猛地剧痛,冷汗就出了一身,片刻也不敢停歇,回帐还是叫陈子元背下来的。灌下汤药后也无力说话,只觉得害死了这孩子,汗泪涔涔地落,完全顾不得狼狈了。
  他隐约记得萧恒闯进来,却睁不开眼,也记不得时辰。眼前光影黑一块白一块,太阳似乎把世界炙烤成飞灰,萧恒抱着他,他俩一块魂飞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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