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迈出甘露殿时,秦灼看到夜空之中,九颗星星连成一线,闪烁着动人诡异的光芒。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洞穿这九星连珠的真相。一个或许带来光明也或许带来炼狱的真相。一个注定鲜血淋漓不得善终的真相。一个借助胚胎和他血脉相连的真相。逃不了的真相。
  ***
  秦灼回府时夜已深沉,阿双看他神色,不敢多言。等郑永尚来替他瞧脉象,秦灼靠在案边,仍是一身冷汗。
  郑永尚诊过脉,问:“大王还是动了肝火,是吵了架?”
  秦灼不语,郑永尚心中有数,叹道:“梁皇帝到底是皇帝了。”
  秦灼笑了笑:“到底是它爹。”
  他看着郑永尚,自嘲道:“阿翁,你可能不相信,我对萧重光,的确动了真心。”
  郑永尚一时哑然,叹息道:“那大王之前还劝他立后。”
  秦灼愣了一会,笑了:“在京不比在野,朝堂风云诡谲,稍有不慎骨头不剩。民心所向又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肃帝、怀帝、公子檀兄弟甚至青不悔都是怎么死的?”
  郑永尚一时结舌,听秦灼缓缓吐出口气:“他们虽然有名望权力,甚至手握军权,但整个世族联起手来,依旧能把一个皇帝推下龙椅。对于一个草野出身的皇帝,世族拥立他,一定有一个和他捆绑利益甚至同化的法子。他们会对他进行渗透。”
  “渗透?”
  “是,荣华富贵和生杀大权就是一种渗透,就算是乞丐登基的皇帝,最后也会变成站在天下乞丐尸骨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要用姻亲和血缘把皇权和世族牢牢维系在一起。这就需要立后。世族要成为皇帝的丈人和亲家,皇帝要处置他们不啻于肉中剔骨。”
  秦灼看向郑永尚,“阿翁,他若不娶妻,一个不立世家女为后的皇帝,生不出一个带有世家血脉的太子,京中诸公能容他到几时?他的确有能力,但万一呢?他从没受过权术浸淫,真的敌得过那些老狐狸的明枪暗箭吗?更何况……”
  萧恒还要废皇帝制。
  他太了解萧恒,这件事情他敢告知自己,就说明他已拿定注意,非做不可。但萧恒要废皇帝制的念头如果露出马脚……
  秦灼打了个冷战,平静、残酷地说:“他必须有一个世家皇后。一日夫妻百日恩,万一事败,这能保他的命。”
  郑永尚心中一颤,“大王。”
  秦灼面有疲色,只道:“有些疼。阿翁,帮我煎碗保的吧。”
  第18章 十四秋狝
  八月二十。宜嫁娶、宜订盟、宜入宅、宜祭祀。
  黄道吉日。
  梁天子出甘露,命有司设坛场于镐南,即皇帝位,燔燎告天,禋于六宗。天子乘大辂,驾白马六,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太仆御。属车八十一乘,备千乘万骑,诸侯俱在卤簿。[1]
  八月廿五,梁天子开上林苑,举行秋狝。
  好秋日,青天吐艳阳。
  上林佳木众多,丹枫翠柏叠映,层林青红交错,一望无际,壮丽非凡。
  大梁的白龙玄旗照在前头,往左列坐朝中百官;往右有数面大旗,以白虎赤旗为首,后有黄雁赭旗、白鹿翠旗、黑鱼蓝旗,是各路诸侯。
  阿双侍酒时,察觉秦灼有些不对劲。
  他虽没有动作,但浑身绷紧,脸上欲笑不笑,眼中如含寒冰。
  她顺着秦灼目光看去,见雁旗下坐着个人。
  短须,蜂目,戴七珠,穿王服,左耳佩一只黄金玛瑙坠,体态魁梧,嘴角生红疮,约莫有四十左右。那人迎着秦灼举杯,笑得十分古怪。
  秦灼静了很久,才勾了笑抬起酒杯。
  他身边哐的一声。声不足以惊人。
  秦温吉一旁侍坐,将腰刀拍在案上。
  白虎昆刀卧在他二人中间,前爪趴在秦灼身上,只冒出个毛茸茸的虎头,一下子惊醒,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他们。
  秦灼两眼一弯,饮了一口,轻声道:“别急。”
  他少年之事阿双多少知道一些。
  秦灼的姑姑是肃帝的淑妃,元和六年秦淑妃暴毙,秦文公入京启妹灵柩,亦薨逝京中。南秦无主,少公秦灼年幼,文公弟秦善兴兵篡权。自此,秦灼兄妹屡受迫害。后来秦灼坠马断足,为了保全胞妹、暗敛兵马,没少和诸侯王公曲意逢迎。
  阿双最早是秦温吉的女侍。她记得一个黄昏,秦温吉学做糕点,非说要秦灼试毒。二人走到庭间,却不见人伺候,房门紧闭,整座宫室叫夕阳的尸臭浸泡。
  她小声问:“少公或许不在?”
  秦温吉略显烦躁:“他腿成这样,能跑哪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边理衣襟边走出来,他襟上黄雁烂成团泥。手里还掂着一顶四珠冠,其上东珠明亮,是难得的蓝珠。
  秦灼少小多病,传闻东海蓝珠是暗神眼泪,有祛病之效。文公天下求取,终得四颗为长子做冠。
  这是他祭祀时常戴的。
  阿双的手被秦温吉攥得生疼,不由得望向那门。那扇门开着,黑洞洞的,鬼怪血口般,用不男不女的含混腔调喊着:来呀。
  她那时太小,并不清楚什么事。只觉得一颗心当空抛下,极缓极缓地坠下去。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秦温吉利落打断:“在外头守着,有人来,打死他,算我的。”
  秦温吉一个人进了门。
  死寂。
  在一段诡异的窒息后,室内炸响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听见女孩发疯般放声痛哭:“我要宰了他!你放开我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她顾不得什么,投进那扇门里,叫鬼口将她吞下去。
  那是阿双很长时间的噩梦。
  轮椅破碎,帷幕坍圮,衣帛撕裂,烛台堆血。
  她叫什么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秦文公留给儿子的白玉手串,玉珠粒粒有拇指大。如今油亮得异常,还沾着猩红。
  她那时并不知秦灼遭受了什么,不明白秦温吉为何痛不欲生至此。很多年后,她通了人事,看着秦灼和萧恒谈笑自如,总要躲到门后,捂住嘴以免哽咽出声。
  而当年,她懵懂而恐惧,呆立在那,看他兄妹二人抱成一团。
  少年披头散发,脸都有些浮肿。他替妹妹抹泪,两腮肌肉抖动,咬着牙说:“你不要哭。”
  他说温吉,我还活着,你不要哭。
  这些年下来,折辱过秦灼的,要么被他亲手送了阎王,要么被秦温吉喂了野狗。再往后,萧恒当头一刀也没人能招架得住。但这位魏公不同。
  秦、魏相为邻属,常有贸易往来,船舶、香料等商业互市至今不辍。且南魏据地十四州,仅比南秦短一州之数,兵力财力不容小觑。
  他能忍,可有人忍不了。
  秦温吉喝了口酒,将拴面具的鹿筋一抻,颈上青铜就这么被推上脸颊。她半副仙姝般的面靥旁,长出半副铁青的阎罗脸孔。
  昆刀甩了甩脑袋,弓起背来。
  她按住刀柄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秦灼一早告了腿疾,并不参与行猎。草场上已有臣官比试,四面画鼓架起,鼓后各一面彩旗。一面铜锣敲响后,胜者提着猎物策马奔向阵前。
  又一声锣响。
  秦温吉向他偏头,“萧重光什么意思,叫这杂种来膈应咱们?”
  秦灼安抚地摩挲虎背,抓着昆刀领毛道:“魏公势力非同寻常,我没有和他说,他知道要出大事。这个人,现在动不得。”
  他边说着,望向高台。
  萧恒正坐台上。
  他以后就要常常穿戴冕服了,十二旒,玄衣朱裳,龙章赤舄,两侧障仪仗扇。萧恒身材高瘦,肩骨却宽阔,如今坐在金阳底下,挺拔如高松。
  见秦灼目光传来,萧恒和他遥遥相注,举起酒樽。
  面子总要做的。
  秦灼也冲他举了举杯,没给秦温吉表达愤怒的机会,口气平淡道:“看见他嘴角的疮了吗?那是牛角疽复发的征兆。魏君忌医,好饮烈酒,吃的蒸鹅也是发物,上马跑一圈出身汗,再叫哪个顶撞几句,气急攻心……英雄末路,威风不长了。”
  “不过军中一莽夫,怕是连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秦灼端了酒杯饮一口,“想叫他死在封地之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南魏的水很浑哪。”
  秦温吉夺下他酒杯,自己喝了干净,差点呛了一口。
  甜的。
  宴中酒由天子亲赐,皆是梁地的万山青。谁能想梁天子竟给秦公换成梅子清酿,玩起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来。
  这叫分了?谁家跟分了的前情这样?
  呸,真酸。
  她听着秦灼道:“魏大公朱云基,一个不够,还有他兄弟、老婆、儿子。要做,就做个四喜临门。”
  秦温吉听出点别的意思,声音有点哑:“他们……四个?”
  秦灼叹口气,一只手挠着昆刀下颌,另一只手端起面前一碟生肉,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儿入睡:“谁叫咱们奇货可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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