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鲜血登时从手指溢出,而这点小伤像引起剧痛,疼得秦灼吮着手指,将上半身蜷缩起来。
  他仍跪在地上,整个人都要倒不倒地发抖。衣袍上的白虎图腾气息奄奄,红罗衣摆铺地,像从身体里流出的血。
  是这个小孩的血。
  陈子元心里一片怆然,他知道,秦灼舍不得了。
  不把它当“孽障”,当成个全头全尾的“孩子”,还专门对光明神问了一场。
  这不是决心舍弃会做的事。
  陈子元记得,自己曾和秦温吉争论过秦灼是否会成亲。秦温吉说:我哥喜欢小孩。
  他当时接话道:你哥还喜欢萧恒。
  一道惊雷。
  那这个他和萧恒的小孩,秦灼并不是那么厌恶。如果生下来,他极可能爱它爱得要死。
  秦灼流血的手指就在眼前。
  陈子元想,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
  问神结束后,秦灼在屋里关了一阵,便出来,坐在院里看灯。不多时,秦温吉把寿糕端来,一块一块切好,放到他面前。秦灼不语,她也不讲话,扭着脸站了会,拽了个胡床挨着秦灼坐下。
  秦灼掰开一块糕,递给她一半,道:“温吉,你知道为什么我过生日,阿耶要燃灯满城吗?”
  他没准备要秦温吉回答,自言自语:“阿娘怀我时年纪还小,生育辛苦,自己落了病根。我出生孱弱,险些没命,阿娘觉得是她连累的我,割血祝神竟至月余。阿耶便放灯祈福,为我俩祛除灾殃。”
  讲到这里,秦灼花费了点时间回想了下,阿娘是什么样子。
  甘夫人生育秦温吉时难产早逝,只在他心里留下一片模糊影子。罗衫乌鬓,金珰玉钏,夏日里给他轻轻打扇,叫他少郎,拉着他的手合在腹上,问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想要你。
  血色洇染的床榻旁,他伏在夫人面前痛哭流涕。
  我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
  我只要你。
  秦灼顿了顿,说:“现在阿耶已经薨逝十载,而阿娘,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办灯会,也没什么必要了。”
  秦温吉看着他,突然问:“你恨我吗?如果不是为了生我,她不会死掉。”
  秦灼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么痛恨这个小孩,除了觉得丢人,还怕我死掉,是不是?”
  秦温吉扭过脸,一口咬在寿糕上,咬牙切齿。
  秦灼看了会她发旋,揉了揉她的脑袋。
  或许为此伤怀,秦灼今日兴致缺缺,前来贺寿的由陈子元在前堂接待,他一个人看着满院灯笼,在椅中坐到黄昏。半梦半醒,突然听人叫他:“大王,大王?”
  阿双低声说:“您到角门瞧瞧。”
  秦灼还带着睡意,微微一愣,往角门走去。
  在长安,仲秋虽未有明灯之俗,但赏月、拜月之事不在少数。人潮虽还未涨,街市已搭起来。一片碧色未褪、渐染朱黄的暮天下,丝竹已扬,叫卖声也起了,卖螃蟹、石榴、田螺、藕夹的,卖瓜果、月团、芋头的,更有卖桂花酒、鲜菊花的。那呦喝跟清香一齐飘来,叫人一会恍如置身月宫,一会似在烟火人间。
  秦灼正是在天上人间的夹缝里看见萧恒。
  角门像个剑头,尖角的石门顶,门框是两条侧锋。垂柳的一头青丝斜斜拂在门边,门里立着匹白马,一个人影站在一旁,右手挎刀,左手提灯,似乎风尘仆仆。
  秦灼推开门,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问:“来干什么?”
  萧恒说:“我还有件礼,今日才备好。”
  他从马背上取下一件大氅递给秦灼。
  萧恒说:“皮毛是夏天打好的,我找了家裁缝铺子,今天才做出来。这一段天也见凉,注意保暖。”
  秦灼道:“天再凉,也不到穿大衣裳的时候。”
  萧恒说:“等再凉些穿。”
  秦灼说:“再凉些,我就回家去了。我们那边腊月也穿不上。”
  萧恒回过神,尴尬地哦哦两声,手臂往回一缩,被秦灼按住。
  秦灼摩挲那狐狸皮,道:“我说不要了吗?”
  萧恒一下子抬眼,笑了笑,把大氅递给他。
  秦灼抱在怀中,问:“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东西,得你亲自来瞧瞧。”
  “吊着我。”秦灼眉梢一吊,“萧将军,你记不记得,咱们断了。”
  “我保证,就一个晚上。过了今晚,我绝不再找你。”萧恒说,“我想再给你过个生日。”
  秦灼没开口,萧恒也不说话。片刻后,秦灼将大氅交给跟在身后的阿双,幽幽道:“怎么,你指望我现在自己翻马背上去吗?”
  萧恒一下子回过神,将他抱上马背,只觉得人又瘦了。他马蹄催得慢,隐约之间,饭菜信香气味传来,亦有人声喁喁、叶声簌簌、捣衣声悠悠,和此马蹄声达达,恍如太平盛世。
  太平是假象,祥和却真实。
  萧恒策马至金光门,城门早接命令,訇然而开。此时夜色已浓,一轮明月下照,清辉广袤。
  出城之后,秦灼瞧四周地形,忍不住身体一颤,“白龙山?”
  “是。”萧恒察觉他反应不对,“怎么了?”
  秦灼努力挥去那噩梦残影,只对他笑笑:“怎么要来这儿?”
  萧恒说:“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从哪里开始,也该在哪里了断。
  秦灼会意,不再言语。再往上山势陡峭,萧恒便跳下马背,替他牵马。
  山中松柏森森,如同青龙鳞片,迎风微微翕动。秦灼向远望去,见山间有火光闪动,辨认许久,道:“那边是娘娘庙?不是早就荒废了吗?”
  萧恒道:“娘娘极为灵验,尤其保佑母子平安。近年不少百姓求子,便筹资重新修建,为娘娘再造金身。”
  他问:“想去瞧瞧?”
  秦灼反唇:“我去干什么?”
  萧恒应一声,有一阵时间没说话。他的手柄着缰绳,也就握住秦灼半个手掌。肌肤相触间,秦灼感到一股一股的脉搏的跳动。他垂头去看萧恒,黑夜中,看不清萧恒的表情。
  白马从一段城墙下止步,萧恒便将他抱下马背。秦灼抬头一看,有些讶然:“这深山老林,还有烽火台?”
  石墙顶部,一座烽堠矗立,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破损。萧恒道:“听渡白说,大梁开国之初,各地烽燧体系便创建完备。但太平久了,军备松懈,内地的一些烽火台就渐渐荒废。长安的烽台损毁尤其严重,这一座刚刚发现,还算保存得好的。”
  萧恒握住他的手,两人一步一步迈上去。萧恒手心要凉不少,但握在手中,总觉得无比牢靠。
  等登到台上,萧恒折了一把树枝捆成一捆,擦亮火摺点燃,递给秦灼,说:“别靠近,投进去看看。”
  秦灼笑问道:“如今诸侯齐聚,将军要效仿周幽王烽火相戏吗?”
  他边说着,边将火把一抛,正落入墩台之内,荡开咕咚一声。
  紧接着,夜间一声炮响。
  一颗流星从台中跃起,窜上夜空,在月亮边上绽成五瓣。继而连珠竞跃,各作花形,如鸡冠,如牡丹,如并蒂莲,如蟹爪菊,如凤凰芝。各有嫣红、瑰紫、金黄色彩,满天灿烂,将夜色映得五彩斑斓。
  是烟花。
  秦灼抬着脸,轻声问:“也是自己做的?”
  萧恒道:“这和炮仗相似,原料也好找。我想着政君一定把灯笼给你点了,就做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文书递给秦灼。秦灼展开,见已加盖皇帝玺印。
  萧恒道:“我已和渡白协定,重缮各地烽燧,于四境增设烽台。南秦共设十五座,从今往后,你燃起狼烟,我在长安就能看见。”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少卿,到时候你尽可以戏弄我。”
  “只要你想。”
  大梁有成文的烽燧制度。梁境之内一旦燃起烽火,就近兵营必须立刻支持。但这并不包括诸侯国。
  诸侯有自己的兵力,也的确有梁天子燃烽而诸侯勤王的例子,但那是很久之前。诸侯还算天子的臣属,他们拱卫梁廷,而非尾大不掉成如今的样子。
  而现在,即将登基的梁天子反其道而行,在秦境增设烽堠。
  萧恒给了他军事求助的权力。
  这才是萧恒真正的礼物。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秦灼深吸口气,仍笑着:“给我祝寿,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伏愿郎君,万岁千秋。”[1]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萧恒眼中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绝不好看。
  好一会,他低头,看向两人仍交握的手,问:“还有别的吗?”
  萧恒说:“就这些了。”
  秦灼点头,说:“那回去吧。”
  他们沿着城墙而下,秦灼缓步在前,萧恒牵马跟在后。这一会,行人渐渐多起来。团圆佳节前来,只能是到娘娘庙为子女祈福。乘轿乘马,步行膝行。锦衣布衣,年长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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