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相公,如果我猜的不错,它现在,正在你的怀里。”
众人大哗声里,夏雁浦的脸色大放异彩,五色缤纷,随他皱纹的抖动不断变换。
李寒说:“你没有动那件血衣,因为只有证明将军被人伏杀,你才能顺理成章推立新君。但禁卫兵符何其之重,夏相公,你要奉立建安侯却无兵无卒,能不心动?”
他叹息道:“你不该拿它。”
青天之下,夏雁浦整张脸剧烈颤动,五官似乎随这抖动挪位,让人不由猜测那是一张可以拆卸的假脸。在他变脸之前,他手臂一振,举出一块虎形铜符,在他指间红光闪烁。这块或许残留萧恒血气的虎符,这一刻,见证了夏雁浦前所未有的权威。
夏雁浦高喝一声:“禁卫听令!”
禁卫脚步踌躇,双手却拔出腰剑。
群臣出乎意料,又怒又惧,咬牙切齿,战战两股。
刀剑之下,杨韬面露惊愕,叫道:“夏兄,镇西将军真是你策划刺杀?你……何以至此,你这是何等重罪啊!”
夏雁浦不睬,叫道:“将李寒拿下!连同青不悔棺椁,一并扣押!在场诸位倘若擅动,别怪在下不讲情面!兵符再此,众将士是要违抗军令吗?”
铁甲一拥上前,在百官和百姓间筑起一道铜墙。杨韬声音颤抖,叫道:“夏兄,你到底意欲何为?”
夏雁浦呼吸粗重,抬起头,在太阳金色转动的晕轮里,重新看到灵帝时代的剪影。
那个糜烂欲坠但又有新希望的时代,帝王昏庸,嗣君英明。那是他们全部失望后的全部希望,是公子檀射中的杨柳,建安侯手中的风筝。
而后肃帝篡位,战乱不断。柳树成灰,风筝断线,越飞越远。
夏雁浦老泪纵横,“老哥哥们要做全瓦,我不能。”
一把钢刀横在李寒颈上,他血脉贲张,一根清晰的动脉在刀锋边缘一跳再跳。李寒看向那禁卫,禁卫含愧低头。李寒转看夏雁浦,冷笑一声:“夏相公,郑素是左卫的头领,你让他亲手带的兵、他出生入死的同僚来扣他舅父的棺材,真是仁义的典范,道德的标榜!”
夏雁浦擦干脸,说:“小郑将军深明大义,若在当场,也会先平动乱,再论私情。”
李寒笑了:“是吗?我再问一遍,郑素郑涪之,真的不是被私自囚禁吗?”
“将军因青逆之事惊病,休养在府,无法下榻。”
“好。”李寒后退几步,走到棺前,颔首道,“好。”
他拍了拍棺盖,一字一句道:“郑涪之,你说话!”
轰地一声。
棺盖从里面推开。
一个戴丧冠、穿麻衣的年轻人坐起来,从黑鞘里拔出长剑。
他提起它,就像拄着丧棍。
第8章 四复生
郑素好看,不像个将军。
郑素手毒,不像个将军。
话至此处,李寒问萧恒:将军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李寒第一次和萧恒谈起青门子弟。一年前,在西塞篝火旁,两人酒碗一撞,当一声磕破了口。
萧恒等他讲下去。
李寒又吃了口酒,但嗓子依旧干涩。他说:“因为郑涪之八岁那年,亲眼看着父亲在班师路上,被部下砍了头。”
***
这并不是郑素第一次穿丧服。
母亲去世时他还不知事,但父亲死时他就在当场。葡萄美酒,红旗画鼓。刀光剑影,血溅十步。父亲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扑哧哐啷,两声作响。父亲手中酒泼溅。父亲颈间血喷射。父亲的头颅,被一条手臂从肩膀上提起来。
这次叛乱,不算成功,不算失败。叛军立时伏诛,主将身首异处。
崤北军的副将拿手比划:“少将军那时候就这么高一点,叫我不要杀,留给他。将军那把麒麟刀足有三十斤,当铡刀都够使,他就拖着那把刀,一点一点磨断了那畜生的脖子,一声都没哭。”
郑素母死时不知事,父丧时如同被魇,没掉一滴泪。母亲青氏貌美,他随娘,从小俊俏。守孝时有纨裤子来,吹着口哨,要想俏,一身孝。
郑素没说话,就在父亲灵堂里活活打没了那人一口牙,边打边数。当他数到第十八时,青不悔到了。
青不悔说:“打得好。”
郑素看了他一眼,没叫人,继续挥拳下去。
青不悔站在一旁,不加阻止。
打毕,他领人登府,将事情原由告知其父母。
回家路上,夜色已深。青不悔当时正年少,拉着郑素的手,蹲下来,和声细语:“阿舅很想阿素,阿素男子汉,能不能陪阿舅住一段日子?”
一住就是十年。
丧父之后,郑素性情大变,暴戾异常。如果没有青不悔,郑素就废了。
他把郑素从鬼蜮边上拉回来,教以诗书,诫以礼数。生辰为他祝,建功为他贺,生病也衣不解带地照料,当然,惹了错也会动怒。
在青府养大的郑素没人敢认,少年人和那只发疯小兽截然不同。少年郑素明亮张扬又规矩知礼,会和士子斗诗斗酒,会打马长安交结朋友。他一个军中长起来的武将世家,在青不悔手底下,诗作竟被称为“清新明丽”。这么说他,还会笑着脸红。
青不悔成就不了他,但青不悔救了他。
然后,这个被拉回人间的年轻人,在一个艳阳天,看着他舅父的头颅被人从脖子上提起来。
再次。眼睁睁。
西塞篝火前,李寒手捧酒碗,轻声说:“郑涪之幼失怙恃,家师就是他半个父亲。元和十四年老师病重,郑素为请保佑,一步一叩上的白龙山,现在疤还在额头上。他对谁好就拼了命地好。”
“恨也一样。”
***
一条手臂嗖地蹿出,捏住李寒颈前握刀的手。李寒感到,那把钢刀如同银蛇,被拿七寸,上下扑腾着,甩出满身泥点子般噼啪乱溅的刀光。一只手掌一拧,一只手掌一松,钢刀哐啷坠地,僵直得像根剥皮木棍。
郑素的出场是这出戏剧的第一个高亮。太阳如同聚光灯,这一刻把全部热量投射在他身上。郑素眉毛纠结,目光如电,遍扫当场,问:“是谁要押青不悔的棺材?”
他又叫一声:“兄弟们,你们要开我舅舅的棺吗?那干脆开我的瓢!”
禁卫叫道:“郑将军,咱们万死也不敢!”
“都把家夥收起来!”
“将军,军令如山!”
“我的话不是军令?”
那禁卫官兵咬牙叫道:“郑将军,咱们禁军十二卫,要是哪一位的长官都这么发话,岂不是彻底乱套?将军,您是条真真正正的好汉,咱们佩服你,兄弟们也是没法子啊!”
又有士兵叫:“将军,青公的棺材咱们万不敢动,但李郎……李郎他当年弹劾青公,您已经和他割袍断义,何不送个人情。我们领了李郎,您领了棺椁,咱们两厢便宜!”
郑素的脸,被一股白色的愤怒的火焰点燃。他双腿一跨,站在李寒跟前,如同一匹高大战马,鼻中喷出丝丝冷气。禁卫面有难色,脚步退缩,手中刀剑却没有一刻放下。
一鼓作气,再三衰竭。夏雁浦叫道:“禁卫听令,请小郑将军下去歇息。李寒蛊惑人心,煽动民众,将其立刻收押!”
在禁卫浪潮般一拥而上时,人群之中,爆发一声响亮的尖叫。所有人追寻那声音的源头,看到一把刀标在建安侯颈前,那喉头上下滚动,如同弹珠,在刀面上跳跃不止。
那刀长约三尺,重仅一斤,是普通士兵经常配备、大梁武器库泛滥成灾的家夥。
一把环首刀。
梅道然擒住建安侯,高声喝道:“谁敢!”
夏雁浦怒目圆睁,叫道:“梅蓝衣,你……!”
李寒脸上,浮出微笑,“众位,小郑的话不是军令,你们可以不顾。但这位的话,最好还是要听一听的。”
他一袍摆,冲梅道然跪倒,高声叫道:“卑职李寒,恭迎镇西将军!”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成比太阳更灼热磅礴的聚光灯束,轰地打在那蓝衣青年身上。他那只粗糙的、不属于梅道然的手举起,从脸上一拢,揭一张绿豆凉皮儿一样,把面皮从五官上撕下,露出一张线条更利、颧骨更高、眼窝更深、嘴唇更薄的,那位已死萧恒将军的尊容。
他真相一露,禁卫手中刀剑哗哗啦啦扔了满地,一个接一个跪倒,一声接一声叫起:“是萧将军!萧将军还活着!”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紧接着,围观百姓如同危墙,一片一片坍塌在地上,兴高采烈,喜极而泣,叫喊声磕头声不断,整条街道乃至整座长安都沸腾起来。越来越高的呼声里,跟从出殡的官吏们也软了膝盖,趴在地上。他们的倒戈,彻底中伤了夏雁浦。
夏雁浦冲到人前,竭力呼喊道:“各位同僚,各位乡亲!萧恒欺世盗名,谎称灵帝幼子建安侯,四处招兵买马骗取民心,而殿下旁落,备受屈辱!李寒更是罪大恶极,妄图以一匹夫而欺天下。真正的建安侯殿下就在这里!高祖太祖的大好河山,岂能拱手让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