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05节

  刘利民张口无言,眼睛一瞪,拐杖使劲放地上一撞,凶横:“我说是就是!”
  沈岳良看着他的样子,才确定,这位老书记已经不是以前的老书记了,固执、无礼得像是个病人。
  第102章
  而与此同时, 回到了办公室的涂主席劝慰着秦今朝,“……他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听见这话的, 秦今朝脑中忽然一闪, 终于明白一直在老书记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吩咐涂主席, “联系下老书记的家人,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来了海州厂,还有问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涂主席指指自己的脑子, 说:“你怀疑他这里出了问题。”
  秦今朝点点头,这位老人家, 如果不是脑子出了问题,绝对不会干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情,便是过来海州厂兴师问罪,也不会这么直白地挑拨、批评, 太幼稚, 太低级了,不是一位曾经当过大厂老书记该有的处事作风。
  涂主席一拍脑袋, 说:“我这就去联系。”
  另一边的沈岳良带着刘利民到了位于食堂二层的小食堂。小食堂重新装修过,比以前干净、整洁了许多, 沈岳良忙解释说:“上级领导经常过来检查,化工行业的领导们也时常过来交流学习,以前的小食堂看起来太破旧了,有损于海州厂的形象,所以就重新装修了下,没花多少钱。”
  刘利民没有说话。
  厨房大师傅看见了刘利民, 有些激动地从后厨跑出来, 声音颤抖地喊着“老书记!”
  刘利民循着声音看过去, 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他是谁,也有些激动地笑起来,说:“是老王师傅啊,没想到你还在。”
  老王师傅连忙凑近了些,说:“是啊,我还在,我现在是小食堂的主厨了!你老人家怎么来厂里了,身体可还好?”
  刘利民:“我身体好得很,这不是离开厂里好几年了,过来看看海州厂成什么样子了。”
  老王师傅忙说:“海州厂好得很,我们拿的工资多了,福利待遇也更好了,沈厂长,秦厂长都是好领导!”
  刘利民干干笑了两声,没接他的话茬,忽然追忆起来,说:“我记得你们几个最开始是在基建工地上给干活的工人们做饭,是吧?”
  “是啊,老书记,那会我们就在现在这个位置搭了个棚子,累上七星灶,架起大锅,又做饭,又烧水,那天热起来,能把人烤冒油,天冷的时候,我们就缩在炉子边烤火。”
  刘利民也追忆起了往昔,脸上露出迷蒙之色,问道:“我记得,有次工棚着火了,你还冲进去就救火了对不对?”
  老王师傅手掌蹭蹭围裙,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冲进工棚救火的不是我,是老刘,他在总务后勤做采购员呢,他因为救火,胳膊上落下了一块疤。”
  “哦,对对,是老刘,我还给他申请奖金来着,奖励多少来着?”刘利民脸上又露出迷茫之色。
  沈岳良看着他,此时才觉出他的不对劲儿来,他这一脸的茫然,就像是迷路之人,忽然就找不见方向了,可怜又无助,跟刚开始见到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道是难受还是释然,他忙接口说:“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老王师傅又和刘利民追忆了些以前的事儿,沈岳良便发现,越是隔得久的事情,他反而记得更清楚,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他却都不记得了,沈岳良便越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时,过来给老书记接风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都是依旧处在中层以上领导岗位的,老书记之前的老部下。
  老书记挨个认认,握手,头脑清晰,语言流畅,一度让沈岳良以为自己的判断错了。
  直到涂主席过来,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才又重新肯定自己的猜测,看向老书记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因他而倍感憋闷的心也就释怀了。
  毕竟,谁也不能和一位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去计较。
  据涂主席说,他打了电话给老书记的家人。家人们还不知道他来了海州厂,只以为他去了干休所找老朋友去了,他以前也经常如此,在那边一住就是几天的时间,那边有医生,也有专人照顾,家人也就没多操心,却没想到,他竟然跑到海州厂来了。
  刘利民老书记两年之前被判定得了老年痴呆症,因着他老人家好面子,得了这种病的事儿就一直没往外说,最近这一年来状况更严重了,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但坏的时候就和三岁小孩子一般。性格也有了巨大的变化,更加的偏执,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听。
  他的家人知道他来了海州厂,也很担心在这边弄出些什么事儿来,毁了一世英名,正往这边赶,准备把他接回去。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想来海州厂,他家人猜测着,应该是听了某些人的话,据说他最近总是接到长途电话,每次他都偷偷躲在房间里接听,家人问,他也不肯说,只是经常在家里批评海州厂,从政策到现任领导,都批评个遍。
  刘利民一向都很关注海州厂的动向,报纸上但凡有海州厂的信息,他都会仔细阅读,以前看到这些新闻还都很欣慰,觉得继任者们没有辜负自己这个前辈打下的基业,让海州厂发展得越来越好了。
  可最近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的还都是从报纸上无法获知的,厂里的内部信息,他家人猜测,该是有人忽悠他跑来海州厂的。
  涂主席将着一信息告诉了秦今朝,感慨着说:“英雄迟暮啊,没想到那么硬朗、精明的老书记竟然得了老年痴呆症,还被人撺掇着,当枪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要是让我抓到,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猜测被印证了,秦今朝也说不出心里头是怎么滋味,他轻舒口气,说:“走吧,咱们去给老书记接风洗尘。”
  对于一个脑子不好使了的老人,自然不能再跟他一般见识,他的家人就快来了,哄着、捧着,然后将他送走就是。至于撺掇他来的人,左不过就是那些一直跟他有联系,且能够对他产生影响的人。
  很快,参加接风宴的人都到齐了,刘利民坐在主宾座位,沈岳良和秦今朝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
  再次见到秦今朝时,刘利民沉浸在见到众多老熟人,被人不停恭维着的喜悦中,没对他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等到大家都做好了,刘利民却向门口张望起来。
  有人就问,“老领导,你找谁呢?”
  刘利民说:“段军,董学农还有梁英坚呢?他们怎么没来,不知道我要来吗?”
  一瞬安静,在座各位目光全都集中在刘利民身上,而后又各自收回,没人言语。
  秦今朝转头看了眼刘利民,闹不清楚他是故意问的,还是忘了这几人已经走的走,撤职的撤职,没一个还在中层领导干部岗位上。
  沈岳良也有同样的疑惑。
  实际上,他和秦今朝认真讨论过要不要让段军出席这次的欢迎宴。他毕竟是老书记的内侄,是实在亲戚。这位段军自从被撸了职务后,将违法所得全都还了回来,在新岗位上也算是老实,觉得让他出席也算是给老书记面子。
  不过,两人讨论完后,还是没让他出席,毕竟是以海州厂名义开的欢迎会,在座的都是中层以上领导,混进来个犯了错误的段军并不适合。
  虽然有秦今朝帮着保密,但段军受贿索贿的事儿在海州厂本不是秘密,他突然主动辞职,厂里职工们便有了很多猜测,最后一致都认为,他是事发才被动辞职的,几近于真相。他本在厂里人缘就不好,这下更是有大快人心之感。
  刚来的路上,涂主席猜测着,那个背后搞鬼的人是不是段军。秦今朝却觉应该不是,自己手里有他的把柄在,他本就不是被冤枉的,没将他移送到公安机关,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即便是搞出事来,他也翻不了案。搞这一出,完全是损人不利已,没有必要。
  “怎么都不说话了?”刘利民环视一圈,疑惑地问。
  涂主席往秦今朝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朝自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便开口说:“老书记,你还不知道吗?董学农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沙厂长开除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刘利民脸上露出疑惑,而后又恍然的表情,接着,脸色一沉,有些痛心地说:“他呀,可惜了!”
  他没有再问梁英坚和段军,大家都松口气。不管刘利民问这些话的目的如何,但面对着这么一位老同志,大家还是想要维护他的面子的,因为不管是梁英坚还是段军,下台得都不光彩。
  菜陆续上来,因着厂规规定,上班时间不允许饮酒,大家便以茶代酒,纷纷起身,给老书记敬酒。
  先是沈岳良,再是秦今朝。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盯着,唯恐刘利民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举动,幸好,他并没有,他感慨地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秦今朝笑着,喝了口杯中的茶水,说:“只是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岗位上罢了,在座诸位都是老书记在的时候就提拔上来的。”
  林玉峰、水原车间的祝主任等忙借口说:“是啊,老书记,我们还在原来的岗位上。”
  刘利民看看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一轮酒敬下来,大家吃着喝着,聊了一会儿天,老书记精神明显开始萎靡下来,吃了些身边沈岳良给他夹的菜后,就说饱了,吃不下去了,而后就不停地打哈欠,说话也词不达意了。
  沈岳良见此,便叫来自己的司机,让金安和林玉峰两人将刘利民搀扶着,他自己亲自护送着,去招待所里休息。
  众人目送着小轿车开走,才重新回到小食堂里,继续吃饭。
  涂主席便将老书记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事情说了,大家惊讶之余,又觉得正常,这样,他的所作所为就说得通了,老糊涂了嘛。
  总务后勤的王主任感慨,“年前我刚刚带人去家里探望他,他也没跟我们说生了这个病,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没想到,唉!”
  大家纷纷为老书记感到惋惜。
  第103章
  晚间时, 秦今朝跟颜丹霞吃完了饭,正说起刘利民的事情,家中的电话便响了。
  待等秦今朝挂了电话, 颜丹霞拿起外套, 正准备穿, 今天,英语课第一天开班,她要去当英语老师了。
  “谁啊?”她穿了外套, 又戴上围巾还有手套,问着。
  “刘利民老书记。”秦今朝也拿了大衣穿上, 说:“他让我去招待所一趟。”
  颜丹霞有些的担忧,“是不是又要找你的麻烦?”
  十有八九是了,他这次过来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说,上午的时候自己突然就走了, 在饭桌上时, 还没说几句话他就困了,被送去宾馆休息, 这会儿想必是休息够了。
  “放心,最多也就是说两句难听话而已, 我也没什么损失。”秦今朝说。
  让自己过去,明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也还是要去的,不光是对于一位老领导的尊重,也是做给全厂职工们看的。
  “嗯,他说什么, 你就当成耳旁风好了。”颜丹霞笑着鼓励他说。
  秦今朝搂了自己的妻子, 轻声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 颜丹霞的脸颊顿时红了,娇羞地看了自家丈夫一眼,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说:“好”。
  秦今朝立刻笑了,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我现在能扛十级暴风雨!”他又扬声,像是朗诵一般地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逗得颜丹霞直笑,轻轻推了自家丈夫后背一下,说:“可别,我心疼你受这无妄之灾。”
  颜丹霞到海州厂的时候,老书记快要退休了,没有接触过,对他的印象不深,也没有特殊的记忆。对她来说,这就是个纯然的陌生人。
  自家丈夫才摆脱贷款开办双氧水厂带来的争议,又要面对这位莫名其妙跑来指责人的前书记,她真是替秦今朝心烦。
  要是在工作中,就是再苦再难,颜丹霞也觉得是应该的,会鼓励和支持,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倒灶的事儿,却让人烦不胜烦。
  但再不耐烦,也要去面对。
  两人一块出了门,在厂门口分开,一个往办公楼四楼而去,一个去了位于厂区西边的招待所。
  刘利民的房间在一楼靠里面的位置,服务员将秦今朝带了过去,帮着敲了门,这才离开。
  “进!”
  刘利民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秦今朝推门进去,见刘利民正歪坐在椅子上看着报纸,旁边放着个报刊架,上面摆放着的都是《海州厂报》。
  见秦今朝进来,刘利民对他笑了笑,指指对面的位置,说:“坐”。
  秦今朝坐下来,先简单问候了两句他休息得如何,晚上吃得怎么样,便紧接着问,“老书记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刘利民把老花镜摘下来,将报纸放到一边,说:“是有些事儿要跟你唠叨唠叨。我是听说了你借贷款的事情才着急赶来的,作为一位将毕生心血都洒在海州厂的老同志,我着实担心你这样太过急功近利,会毁了海州厂!”
  这会儿的刘利民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像个苦口婆心的,看待败家子的小辈。
  秦今朝不知道,如此强烈的反差是否也是老人痴呆症导致,他笑了下,说:“不知道是谁将这些事情告诉您的,去打扰您的退休生活?”
  刘利民摆摆手,说:“是谁说的不重要,海州厂这么大的事儿,传得整个化工系统尽人皆知,我知道也实属正常。”
  秦今朝说:“那想必,告诉您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同时将我在新年联欢会上的一番话讲给您听。”他说着,清了清嗓子,将自己那番话挑拣重要的内容跟刘利民复述了一遍,说:“这就是我想办双氧水厂,必须借贷款的原因。因为您是海州厂的老领导,因着您对于海州厂的热爱,我愿意再一次解释给您听。”
  刘利民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根烟,抽着抽着,眼皮就一劲儿地往起眯。
  “老书记。”
  秦今朝轻轻叫了一声,刘利民仿佛没听见一般,他便又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又喊了一遍,刘利民这才恍然地睁开眼睛,好似才发现对面还有个人似的,迷茫地看了他几秒钟,才认出来,说:“是秦厂长啊,刚刚说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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