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9节

  秦志远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从这话语中听出了淡淡的酸味,笑着说:“给你洗手作羹汤的人在这里。”
  崔胜芳笑着,捶了下自家男人,那一点淡淡的酸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到达海州市火车站,在回去海州厂的路上,颜丹霞和秦今朝看着海州市到处都挂着红灯笼,贴着春联,时不时就看见鞭炮碎屑在地上飘着,还有零星几家已经开始开门迎客的个体门市,便让人有种感觉,这社会真的不同了,就如冬天到春天,冰雪融化,万物发芽,蛰伏在地上的小虫子们也开始苏醒。
  直到视野中开始出现耸立在云端之上,几乎成了海州市地标性简直的造粒塔。
  依旧是小涂去接的他们,过了一个年,小涂胖了不少,人却萎靡了些,据说过年这些天,东家请完西家请。
  “……领导,他们这都是看您的面子才请我的,我是不得不去。东家去了吧,就得去西家,得讲究个雨露均沾,要不然,人家要么绞牙,说我瞧不起他,要不就该猜测着,是不是把我给得罪了,哎呀,我这个难啊,吃肉吃得我都想吐。”
  秦今朝笑,也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我给你批个工伤?”
  颜丹霞“噗”地笑起来。
  小涂忙说:“不用,这肉膘毕竟是给我身上了,再报工伤不合适。”
  秦今朝也被他逗得笑起来,说:“过了一个年,光练嘴皮子了。”
  小涂:“没,没,我也干正经事了,厂里过年期间的大事小情都注意着呢。过年期间,虽然不上班了,但大家心里头也都绷着弦,喝酒闹事的少了,家庭关系和睦多了。”
  小涂正要拍句马屁,说这都是秦今朝的功劳,却在车子拐进生活区后,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场景后,就把拍马屁的话默默地咽了下去。
  远处,围了一圈人,将前行路给堵个严实。妇女、小孩子尖厉的哭喊声,男人略有些浑浊的叱责声,众人七嘴八舌的劝架声,熙熙攘攘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我听着像是刘海柱家,过年期间,他家里头可不消停。”小涂骂了一声,“这个混不吝的,估计又喝多了打老婆,打孩子。”
  秦今朝眉头就皱起来,妇女主任吴兆仙跟他反应过这些问题,他也提出意见,要想长效解决,就是把这些纳入到个人品性问题之上,跟考核,跟工资、奖金、职称之类的挂钩。
  不过当时时机还不到,并没有开始实施,只是采用了短效办法,就是跟这些有问题职工的领导们施压,表明自己的态度,要求他们跟这些人一一谈话,利用组织优势,对这些人予以约束。
  据吴兆仙反应,这些谈话还挺有效果,至少到过年之前,都是风平浪静的,失学的女孩子也重返校园,可没想到,过年期间,却又出现了这种事。
  “我下去看看。”秦今朝说着,看向颜丹霞,询问她是回家还是跟自己一起去。
  “我跟你一起去。”颜丹霞说。
  她不光是海州厂的七级钳工,还是副厂长秦今朝的夫人,遇到这种事儿,她独自一个人回去不合适,有时候,她不需要说话,就站在秦今朝身边,就是支持他工作。
  秦今朝就朝她笑着,自己先下车,而后遮着颜丹霞头顶,护着她下来。
  小涂连忙把车往边上停了停,而后也跟着跑了过去。
  走进了些,独属于酒醉男人,带着些含糊的骂人声,就听得更清楚了。
  “……你们别拦着我,这是我家事,教育媳妇、孩子,天经地义,跟你们没关系!”
  颜丹霞小声说:“声音像是醉了,可这话可不像是醉酒之人说的,逻辑清晰。”
  秦今朝点点头,毛呢大衣之下的手握了颜丹霞的,说:“一会儿别往前站,省得被人伤到。”
  颜丹霞略有些粗糙的手蹭了蹭秦今朝的手指,意思是她知道了。
  “是跟我们没关系,可你看把你媳妇、孩子打成啥样了?他们是你家人,又不是仇人,至于往死里揍吗?”有人劝阻着说。
  大家都抻着脖子往前方看,谁都没有主意到逐渐靠近的秦今朝等人。
  随着这句劝阻的话说出,包围圈里面属于妇女和儿童的哭泣声更大了些,满是委屈。
  “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子这一天天的辛苦养家,就过年喝点酒怎么了,你还哭起没完了,把老子的好福气都给哭完了!”男人继续大舌头地怒骂道。
  有女人听不下去了,说:“你要是不打他们,他们能哭了,没好福气了,也是你自己作的!”
  听着声音,正是妇女主任吴兆仙。
  秦今朝跟颜丹霞就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安静地听着。
  醉酒男人抬眼看了眼吴兆仙,大概是没敢惹她,转头又将怒气发泄到缩着身子站在一旁,紧紧搂着怀里孩子的妇女身上,抬起一脚,就要往过踹,“都是你个败家娘们,踢你两脚怎么了,汉子打老婆天经地义,你非要跑出来,折腾得大家伙都知道!我踢死你!”
  众人纷纷上去阻拦,将醉酒男人给按住了。
  吴兆仙气得脸色涨红,呼哧直喘,说:“刘海柱!谁都管不住你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再敢打人,我就告厂领导去,告派出所,看不把你开除,蹲监狱!”
  这位被叫做刘海柱的醉酒男本来一直回避和吴兆仙对话的,似是对这位妇女主任多少有些忌惮,可是听到这句话,却冷冷一笑,说:“老子是厂里的生产标兵,优秀车间工人,得过‘学大庆’突出贡献奖,奖状、荣誉证书一大堆,想开除老子,谁敢!”
  这时候,颜丹霞已经看见了被打妇女的惨状,半边脸包括眼睛都肿了,翻着紫色、嘴角裂开,沾着凝固了的血迹,上面还有明显的巴掌印,搂着孩子的手臂,不自然地往下垂着。那孩子大概十来岁的年纪,被妇女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惊恐又仇恨、厌恶的眼睛。
  她心下里一惊,身边的秦今朝低声吩咐了小涂两句什么,小涂赶紧撒腿跑了。秦今朝又捏捏她的手指,让她安心,这事儿他肯定是要管的,这位叫刘海柱职工行为太恶劣了,便是生产标兵又如何?就拿他杀鸡儆猴,当成进一步推动海州厂改革的一个契机吧!
  “你,你……你们祝主任给你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都白做了!”
  吴兆仙确实给气个不轻,跟秦厂长诉过苦之后,这几位刺儿头型的职工收敛了许多,她还以为高枕无忧,这些人从此就改了,谁知道过年期间,一而再地发生这种事。
  弄得她自己的年也没过好,家里人顾不上管,抛家舍业的来给他们解决矛盾。
  这倒没什么,这本来就是她的工作,但最令人生气的就是碰上这种浑不吝的。说也说不通,他们自己一肚子歪道理;骂也不管用,这些人的脸皮比城墙厚,但凡脸皮薄些,要点脸也不至于干出,把老婆往死里打的事。
  她真是恨不得自己有一身武功,把这些人通通打趴,下跪地求饶,也让他们尝尝媳妇受的苦。
  “我就说呢,祝主任怎么知道我的事儿,原来真是你搞的鬼。你说,把我的先进生产标兵搞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这话好似是针对吴兆仙说的,但却还是对着他媳妇儿说的,“倒霉媳妇儿,自己家那点事天天叨叨叨往外说!咋的,想让我受处分?我受了处分,倒霉的是谁?还不是你跟孩子!”
  他说着,又往他媳妇儿的方向走了一步,他媳妇儿浑身一抖,搂着孩子就往后退。
  吴兆仙掐起腰来说,“你也不用往你媳妇身上撒气,我实话告诉你,你的事是我跟厂领导反应的,厂领导发话让祝主任跟你去谈的!我是妇女主任,保护厂里妇女儿童的权益是我的工作,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别总是窝里横!”
  刘海柱瞪着眼睛,眼睛里头全是血丝,那样子,好似真的要扑上来撕咬吴兆仙一口似的,旁人见状不好,纷纷上前拉着他,劝着他,“你可别糊涂,打媳妇是家事,打了妇女主任,可就是厂里的事了,就是祝主任都保不住你了。”
  祝主任是水原车间的主任,很明显,这位打媳妇,威胁妇女主任的就是水原车间的职工了。
  秦今朝轻轻碰了下前面之人的肩膀,那人看热闹看得正起劲,感觉有人碰他,还很不耐烦,但还是回了头,看见是秦今朝,立时就惊讶地叫出声来,“秦厂长!”
  众人目光纷纷看过来,惊讶地打招呼,并且迅速让出一条通道来。
  秦今朝朝着向他打招呼的人摆了摆手,目光严肃地穿过通道往里走,而后在距离刘海柱两步之远的地方站住。
  吴兆仙看见秦今朝,有些惊喜,又有些愧疚,看着秦今朝夫妻的样子,就是刚从燕市回来。一回来就让他看到这样的情景,着实不是露脸的事儿,但一看见这位年轻的副厂长,就会让人产生安心之感。
  “秦厂长”,她也叫了一声。
  秦今朝朝她点点头,笑了笑,转头看向刘海柱,脸上笑容不见,说:“没想到,在八十年代,经过社会主义教育的国有企业大工厂里,还能从新时代的工人口中听到这么封建、独属于旧社会的言论。”
  这话一出,原本因为秦今朝的到来,产生了议论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刘海柱目瞪口呆,秦今朝的忽然出现已经令他惊讶至极,这会儿听见的这番话,又令他喝了酒后,有些迟钝的脑子慌张而又害怕起来。他想起祝主任和自己谈话时,那严厉而又充满着威胁性的语气,跟他说:“秦厂长说了,不允许厂里的职工出现殴打老婆,虐待孩子的行为。他是动真格的,你要是不怕被处分,以后还想继续在海州厂待着,就老老实实的把之前那些臭毛病全都改掉。咱们这位秦厂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刘海柱自然知道秦厂长不是说着玩的,梁英坚等三名中层干部都能干脆利落地削了职,何况他这名普通的职工。
  因为看见了梁英坚三人的下场,他才老实了这么久。可是大过年的,谁不喝点酒呢?好久没这么痛快的喝了,他就放任了自己。好死不死的,老婆孩子又过来招惹自己,他这才没憋住脾气,揍了他们。
  他这老婆也是被吴兆仙怂恿得胆肥了,居然不乖乖由着他打,还敢往出跑。家里的小崽子也是反了天,敢跑到邻居家去求助。
  邻居们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光过来拉架,还跑去通知了吴兆仙,这才把战火蔓延到街道上,才引来了这么多人围观,还把秦厂长给引来了。
  他心里头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骂了个遍,嗯,到底还存着理智,厂长给扣的这个大帽子,他可不敢接。
  他朝着秦今朝笑,点头哈腰,一改刚才对着老婆孩子时候的凶戾,急忙解释着,“秦厂长,你刚刚过来,可能不了解情况,我这就是家里头发生点矛盾,我老婆孩子不听话,教育了他们一回,可不是封建、旧社会。”
  秦今朝伸出手,指指妇女和小孩的方向,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教育,把人打成这样?他们现在的样子,我会认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而是仇敌。”
  他转向吴兆仙,说:“带他们两个去厂医院,并且出剧伤情鉴定书。”
  刘海柱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扯着脖子喊着,“她就是受了点小伤,表面上看着吓人罢了,我家里头有紫药水,涂上去两天就能好。”
  他边说着边往他媳妇孩子身边靠,他媳妇儿吓得浑身哆嗦,搂着孩子就往旁边挪蹭,吴兆仙连忙上前挡在刘海柱面前,狠狠地瞪了他眼后,揽住刘海柱媳妇的肩膀,说:“小孙,不怕他,有领导给我们做主,我带你去医院!”
  在秦厂长的盯视下,刘海柱只好让开,但用凶狠的目光警告性地看向妻子、儿子,可小孙压根就不敢看他,自然没有接受到他的目光,只是身体佝偻着,紧紧搂着怀里的小男孩,那男孩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不过没有看向刘海柱,而是看向了秦今朝。
  秦今朝朝他和煦一笑,说:“去吧。”
  小男孩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又在秦今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地转回去,被吴兆仙摸着头带走了,有些妇女,自动地跟在几人后面,一块去了厂医院。
  颜丹霞的目光盯着小男孩,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那男孩子的目光冷漠,黯淡,一点也不像是小孩子的眼神,她有些担心地又把目光落在一直搂着孩子,即便是走路不太方便,也依旧不肯放开的小孙身上。
  对这个女人,颜丹霞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刘艳娟不止一次提到过一个总是被丈夫打的可怜女人,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她。
  以前听刘艳娟提到时,她没有什么感触,也不做评价,这世界上有太过她不能理解的人或者事,与其分心思去理解他们,倒不如跟工具,跟铁块、钢管打交道。
  可这会儿看见了这位被叫做小孙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忽然好似就能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了。
  她将目光转过来,又落在罪魁祸首刘海柱身上。这个男人站得摇摇晃晃,便是距离他很远,仿佛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酒臭气,年龄也就三十出头,但目光已经染上了浊意,眼眶里发红,肿胀着,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些发肿,像是在水里泡了两天似的,被泡得腐囊了,那股子腐烂的臭味透体而出。
  颜丹霞不由自主地捂了鼻子。
  刘海柱好似比刚才清醒了些,兀自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是自己的家事,说老婆有多不听话,儿子有多倔强,说自己打他们是逼不得已,说自己就是喝了酒才这样,平时都好好的,就喝了酒偶尔犯浑而已,这是男人们都会犯的错误,还试图拉着他认识的人,帮自己证明。
  【作者有话说】
  本文还有不到二十万字,写到秦今朝被升迁调职就完结了哈。
  第74章
  刘海柱说几句, 就注意下秦今朝的表情,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打动他。
  可秦今朝始终是面无表情,不说话, 也不离开。
  在场之人见到的秦今朝, 通常都是温和可亲, 面带笑容的,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那种身为厂领导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让大家都意识到,这次的事情不仅仅只是刘海柱的家事, 秦厂长也不想就此罢休。
  被刘海柱点到的人不管心里头是不是认可他的话,都不敢应和。人群中,只剩下刘海柱一个人的声音,有些围观者, 受不了这无形之中的压力, 偷偷跑走了,更多的人却选择留下, 就是想看看秦厂长到底要干什么。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穿着一身公安制服的古树国带了几名同样穿着制服的人, 随着小涂一起跑了过来。古树国抬起手臂时,露出了胳膊上“经警”的标识。
  经警是经济警察的简称,去年年底,国家发布了《关于建立经济民警的实施方案》的通知,海州大化厂也在实施方案里,重要工厂企业目录之内。
  海州厂安保处十五名符合条件的职工, 就地转成了经警编制, 担负着保护工厂安全, 维持内部和外部双重稳定的作用,受公安部门还有海州厂委的双重领导。
  古树国上前,朝着秦今朝敬了个礼,而后说:“秦厂长,请指示!”
  秦今朝看向刘海柱的方向,说:“海州厂水原车间职工刘海柱涉嫌故意伤人,伤情正在鉴定中,把他带去派出所,依法依规处理。”
  “什么?不!”刘海柱急了,虽然早在秦今朝迟迟不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他猜不出秦厂长想干什么,他是想走的,可是领导没走,他刚挪动脚步,就有人将他往回推。
  他站在那里,就好似被所有人都抛弃,其他都是一伙儿的,只有他站在对立面。这会儿的他酒意全无,面对着秦今朝冷漠的眼神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朝他扑过来,“厂长,你不能把我往派出所里送啊,我就是喝了点酒,打了老婆两下而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可惜他还没有冲到秦今朝面前,就被古树国和另外一名经警队员一左一右地扭住了胳膊。
  秦今朝冷冷地说:“你的老婆,她是独立个体,首先是她自己,而不是从属于你刘海柱,更不是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你打了他不是你一家之事,而是犯了法。”说到这里,他缓了语气,有些语重心长的说,“海州厂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你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海州厂管不了你,那么只能让权力机关来管束你了。”
  “秦今朝,你不能这样!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打他们两下,怎么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