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2节

  另外两位徒弟也赶紧举手,说:“我们也报名。”
  这三人,用钳工组其他人背后说的话来讲,就是颜丹霞的“嫡系”,那是手把手的带,手把手的教。
  颜丹霞教学认真,这三人学得也快,这三人里头,学得最快、最好的就是这位刘大刚。但,也没到刚入门几个月就去参加全国性大赛的程度。
  他只是想活跃气氛罢了,也没真的就想参加。
  颜丹霞朝着他笑了下,说:“勇气可嘉,再多学几年再说。”
  他们想学习颜丹霞,一年就转成三级工,但颜丹霞之前在农机站干了好几年的维修工,在做维修工之前也是有钳工基础的,想要复刻她的路,必然要下更多的苦工才行。天分,努力,多多练习,三者结合在一起,再经过时间的催化,方能成为一名好工匠。
  培养人才最是不能急于求成,虽然维修车间缺乏好钳工,但颜丹霞也不苛求他们一口气能吃个胖子,钳工工作,最重要的是手稳、心态稳,急于求成就容易出现失误。所以,颜丹霞在教给他们技术的同时,也会灌输给他们戒骄戒躁、稳扎稳打的思想。
  经过这段时间的教育,这三人倒是能稳下心来,不再如一开始进厂那般的急于求成了。
  颜丹霞知道这三人就是凑凑热闹,没想真的去,另外几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跟颜丹霞之前的关系就不怎么样,后来他们的靠山康明强还以那种方式离开了车间,现在很多人提起康明强还一直骂他,说他自私,有病不去治,给海州厂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云云。更让人难受的是,颜丹霞成了七级工,还成了钳工组的小组长,他们顿觉以后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他们觉得,颜丹霞肯定会打击报复他们的,毕竟以前他们在康明强的示意下,对颜丹霞的态度算不上友好,心里头一直忐忑着。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颜丹霞的报复,这没让他们心安,反而更加不安,要知道,颜丹霞可不光是钳工组的小组长,还是如今厂里实权副厂长的夫人,掌握着对他们的生杀大权。
  颜丹霞这会儿不报复,是不是憋着大的呢?
  这样的不安使得他们回想以前,愈加心虚,终于,有人忍受不了了,伙同另外几个,找到了颜丹霞,郑重跟她道歉,说以前对她态度不好,孤立她了,请颜丹霞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
  颜丹霞不甚在意,她自然知道这些人在孤立她,但对她几乎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孤立她,又何尝不是她在孤立他们。
  她乐得自己摸索着学习,因为从这些人身上,根本就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又不喜欢跟他们凑在一起,无视车间里的禁烟条例,抽烟、聊那天没用的闲天。
  她轻飘飘的一句“没事”,没让那些人安心,反而更加忐忑,不知道怎么地,竟开始一一细数自己的罪责,比如颜丹霞问他要其中某一个零部件的平面图时,他说没有,其实他是有的,害得颜丹霞只好自己找到原零件,对着着做了一个;再比如,某一天,他们忽然间哄堂大笑,其实是在笑话颜丹霞,说她傻,别人都在闲着聊天,就她在那里假装用功,康明强还不屑地说,用功又咋样,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当个六级钳工。
  风水轮流转转,笑话人家的,还在肺结核医院里头躺着,因为用功而被人笑话的,却成了七级钳工。
  颜丹霞听得嘴巴微微张开,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她竟然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做了这么多针对自己的事儿,她每天不是在埋头跟锉刀、钢板打交道,就是埋头在书本中,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关注他们?
  虽然都是不痛不痒的吧,但俗话说,癞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膈应人。
  这也就是颜丹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在意他们的行为,但凡换一个人,大概早就逼得待不下去了。
  秦今朝一直都说海州厂风气不好,这会儿她是深有体会了。她看着面前几人,淡淡地说:“既然你们意识到自己行为是错误,那每人写一份检查,把你们做过的事情一一写下来。”
  虽然对他们这些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大老粗来说,写检查是件很困难的事儿,但这也是颜丹霞对他们的惩罚,反而让他们安心了,忙答应了。
  颜丹霞又强调,“不少于五百字,用钢笔写,我要检查,不过关要重写。”
  五百字啊!那几人心里头哀嚎,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赶紧答应了,保证一定会好好写。
  点灯熬油的,几人很快就把检查写了出来,交到颜丹霞手里。
  颜丹霞大略看了看,字迹不说好看,但还算是整齐,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她要求几人在检查后面的落款上按了手印,而后将几张检查收在抽屉里,淡淡地说:“既然你们知道这些行为是错误的,那以后就不要再犯,不管是对我,还是其他人。我会一直监督你们!”
  几人连忙答应着,暗自庆幸这一关过了。之后,都老老实实,再也不敢扎刺儿,以至于刘大刚这三人来车间后,他们也是关怀备至,主动要求帮忙,虽然背后难免说些坏话,但当面就是热心帮助的车间老大哥。
  就像是今天,刘大刚举手自荐的事情,要是换在以前,他们早就起哄笑话人了,如今却是不敢了。
  颜丹霞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报名,便说:“要不你们推荐一下,选选你们认为合适的人。”
  还是没有人说话,他们甚至都低着头,没敢看旁边那些平时一块抽烟、喝酒、背后说人坏话的好朋友。
  颜丹霞笑了下,说:“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看来,也就那样,这种好事,自己去不了,也不想让别人去。”
  那几人被说得面红耳赤,颜丹霞的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让他们没有勇气反驳。
  “噗”,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地笑声,虽然很快就被捂住了,但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嘲笑。
  不用看,就知道是刘大刚几人发出来的。
  那几人愈加觉得丢人,以前都是自己这群人合起伙来笑话别人,如今却被别人笑了,才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受。
  其中一人实在受不了了,便抬起头来,说:“我投牛海一票。”
  其他几人目光都集中在这人身上,只有牛海目露欣喜,其他几人有震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怨恨的,似乎在说:以为你和我最好,却原来你小子跟牛海才是最好的,你辜负了我!
  颜丹霞目光从这几人脸上扫过,嘴角带出了一丝笑意,说:“你们几个呢,想选谁?”
  还能选谁?只能选牛海了呗,这样的话,大家都只会怪最初选牛海的这个人。
  于是参加此次技能大赛的人员就新鲜出炉了。
  “……你是没看见他们当时那个表情,就跟捏着鼻子被灌进去一碗黄连水似的,太好笑了。”
  晚上回家,颜丹霞一边切菜,一边给旁边炒菜的秦今朝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秦今朝听得也是直乐,同时也非常心疼,幸亏颜丹霞性格疏朗大气,幸好她有书本,从事的也是热爱的工作,可以沉浸其中,否则,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这种恶,无法用法律和道德去宣判,无法用规章制度去约束,甚至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不觉得这是种恶行,但却如细针扎人,不见血,却疼痛。
  秦今朝放下铲子,转身走过去,从后边抱住了颜丹霞的腰肢,亲吻着她的头顶,说:“我应该早些来的。”
  颜丹霞笑着开玩笑,手中的动作不停,说:“你应该在76年我一进厂的时候就来。”
  秦今朝失笑,76年他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化工部。
  假设,那时候他便是已经认识了颜丹霞,谈起了恋爱,会为了她放弃化工部,而跑到下属工厂来吗?答案是否定的,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好的爱情是互相成就的,而不是为了爱情,而选择牺牲。假设,他没有化工部的经历,而是直接来了海州厂,那现在的各项计划还会进行得这般顺利吗?肯定不会!
  如果没有自己在海州厂的影响力,颜丹霞就还是蒙尘的珍珠,明明那么漂亮、那么美丽,可就是被人为地沾染上尘土,搁置在角落,知道她的价值,却不会给她相应的待遇。
  所以,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
  颜丹霞自然明白他那话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菜刀,拍拍秦今朝的手,说:“他们做的那些事情,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但也没多在意。就像厨房里偶尔出现的一只苍蝇,看着也讨厌,但要说因为这只苍蝇吃不下睡不着,影响心情,那是绝对没有的。我哪儿有那么心思去关注他们呢?他们对我来说,不过也就只是几只苍蝇罢了。而且,现在这几只苍蝇乖得很,都不敢瞎嗡嗡了。”
  颜丹霞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起来,以前她只是不愿意搭理这些人罢了。
  秦今朝又在她散发着洗发香波香味的头发上亲了一口,这才松开她,接着去炒菜,欣慰地笑说:“你今天用的这招很妙,跟一桃杀三士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今朝便给颜丹霞讲了一桃杀三士的故事。这是《战国策》里的一段记载,颜丹霞听得津津有味,听完才觉,自己今天的做法确实有些类似,不过齐襄王是谋略,自己则是无心之举。
  秦今朝评价道:“那一群猪朋狗友们从此之后,心里头都会存了芥蒂,互相猜忌、提防了。”
  虽然是无心插柳,颜丹霞只是顺势而已,但依然很得意,仰着笑脸笑着,说:“近朱者赤,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媳妇儿。”
  既然参加比赛的人选已经都定下来了,为了不至于太给海州厂丢人,颜丹霞决定临阵磨枪,开始了对牛海的集训,将他负责的工作分配给其他人,专心做赛前训练。
  然后,颜丹霞就发现,这些原本干啥都一块的人,分裂成了两队,将牛海和第一个推荐他的人踢出了他们的小团体。
  要说这些人最痛恨的不是牛海,而是推荐牛海的人。不过,牛海要去燕市参加比赛了,他们没捞住好处不说,还得帮他干活,这就让人非常气愤。
  那个推荐牛海的人,当初也是迫不得已的,就随便推荐了一个人,可谁知道其他人都非要跟他保持一致。他还指望着自己抛砖引玉,别人也发扬风格,推荐自己呢,谁知道啊,白白便宜了牛海!
  他可不想跟牛海组成小团体,他心里头还膈应着,可是明显其他人不带他玩了,他又贪伴儿,就只能跟牛海在一块了。他倒是想拉拢新来那三位,可那三人每天就知道用功,年龄、脾气、爱好都差了一大截,根本就不是他能拉拢得来的。
  颜丹霞瞧着这局面,觉得挺好的。他们不是爱搞小团体嘛,那就搞好了,就让他们自己勾心斗角去,反正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然,前提是不要波及到她还有三个徒弟,不影响维修车间的正常工作。
  这些人啊,小恶是有的,但要说人有多坏,倒是也没有。
  林玉峰走出办公室,路过维修车间,惊见牛海趴在操作台上,正调整着游标划线尺,往圆柱形实心钢管工件上划线。这会儿,距离下班,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车间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印象中,牛海可不是这么敬业、努力的人,除了全车间集体加班赶工期,还真没见他加过班。
  牛海瞧见了林玉峰,也觉奇怪,说:“主任,你也没走呢。”
  林玉峰一直在看记录着秦今朝建议的笔记本,看着看着,忽然就文思泉涌,写起了工作改进计划,一气儿写到了现在,这情况,他自然不会跟牛海说,就随意地点点头,问道:“你这是为参加比赛做练习?”
  林玉峰压根就没对他获得名次报任何希望,只是把名字报上去之后,就没再管了,到没想到牛海还挺有自觉性的。
  “是的,主任”,牛海说着,还有些委屈,指着画好线的钢管说:“颜师傅下午给我的练习任务是挫配六角形体,要求我做出二十个来,还不能有废件。我做了一下午了,才做出来一半,还有十个,明天上午就得交给她,我这手都快废了。”
  说着说着,语气就夹杂出来了抱怨。
  林玉峰心说,谁让你这么废物来着,就这点活儿,颜丹霞一会儿就做完了,你都做一下午了,才做了一半,还好意思委屈。脸上却笑眯眯地鼓励,说:“颜师傅也是为了你好,你身上可担负着海州厂、维修车间的荣誉呢,你要是去趟燕市,连个最末等的奖都拿不回来,岂不是叫人笑话?哈哈,多练习一分钟,得奖的几率就大一分,加油。”
  说完,他还拍拍牛海的肩膀,以示鼓励,而后还不忘叮嘱,“饭还是要吃的,等会先回家吃饭,完了再继续。”
  他也不管牛海有没有受到鼓励,便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一路上哼着小调,心里头很畅快,倒不是因为牛海的努力,而是因为自己好像开始理解、领会秦今朝给自己的那些建议了。他以后,一定要将这些建议应用到实际管理之中!
  回到家,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便看见妻子何嫚朝着自己急急地走过来,还挤眉弄眼的,小声地说着什么,他光看见嘴巴在动,但声音太小了,没听见。
  何嫚有些急了,赶紧往他身边走,还没走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林主任,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玉峰顺着声音看过去,正看见一个五十来岁,带着纱布口罩的妇女站在自家门前。
  这谁呀?戴个口罩,他看不清楚长啥样,他疑惑地去看何嫚,何嫚撇着嘴,嫌弃得不行,回答他:“康明强他媳妇儿。”
  林玉峰吃了一惊,她不是也得肺结核,去省里住院,后来说可以回家修养了,就回乡下老家了嘛,怎么回来了,还跑来自己家了?他下意识就想捂住口鼻,但还是忍住了,和颜悦色地朝着康明强媳妇笑了下,热情地说:“是嫂子啊,你这是出院了?康师傅怎么样了?”
  本来,作为车间领导,是要去医院探望生病下属的,但康明强得的是传染病,不允许探望,再就是他在省城住院,探病也不方便,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厂领导,工会同志,都没有去过,只是将慰问金交给了他的大儿子,叫代为转交。
  却没想到,康明强媳妇忽然出现在家里,平时跟他们就没有往来,显然来者不善。
  第68章
  这会儿功夫, 康明强媳妇已经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说:“我出院了,我们家老康还在医院里头躺着。”
  隔着厚厚的纱布口罩, 康明强媳妇的声音发闷, 低沉沙哑, 语气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嫂子来家里找我,这是有事啊?”林玉峰笑着问。
  康明强媳妇:“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知道你们都嫌弃我, 我也不是故意讨人嫌的,是实在没办法了, 来恳求领导们救命的!”
  林玉峰悄悄抽口冷气,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保持着笑容说:“瞧你说的, 咋就至于救命了。”
  康明强媳妇:“可不就是救命了!我们家两口人都住院, 治肺结核多贵啊,家里头就靠老康一个人赚钱, 总共才存多少钱,这回把家底都掏空了, 亲戚朋友,老家人,能借的全都借遍了,在这样下去,我们家老康就不治了,我就把他接回来, 放你们厂里。”
  林玉峰笑容收敛, 说:“我不知道治疗肺结核费用到底高不高, 但老康的治疗费用是医院挂海州厂的账,不用你们自己掏钱,而且老康住院期间,他的工资是全额发的,嫂子你要说家里头为此倾家荡产,可就太夸张了。”
  林玉峰以前没跟康明强媳妇接触过,没想到是个胡搅蛮缠的,还没等怎么说呢,就颠倒黑白,且还威胁上了,谈事哪有这么谈的?可见是个糊涂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她讲通道理。
  他朝着何嫚努努嘴,意思是让她上。何嫚朝他直翻白眼,这么个糊涂货,她也没辙,人家一个病人,又不能真的撕破脸。
  她正做饭呢,人就闯进来了,只说是找林玉峰有事,让她去厂区找,她不干,就非要在家里等,礼貌性地让一让,她就进了屋里。
  搞得何嫚只好躲了出来,孩子放学回家也没敢叫进来,直接支到同学家里做作业去了。
  “你这意思,说我胡说呗?老康的医药费是由厂里管没错,那我呢,我不得自己花钱?林主任,老康可是你的手下,手下人家里成那样了,你能吃好睡好?”
  一听这话,何嫚可压不住脾气了,转头说:“我们凭什么不能吃好睡好,你们家老康得肺结核,是老林让他得的?你这说的就不叫人话!还有啊,你又不是厂里职工,海州厂凭啥管你的医药费?康嫂子,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赶紧走吧!”何嫚稍缓了语气说。
  此时,那边的墙头冒出个人脑袋来,一看见康明强媳妇,哎呦一声,缩了回头,而后又捂住口鼻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你咋那不自觉?得了肺结核还跑出来,这不是害人嘛!”
  康明强脑袋猛然往过一转,一把将口罩扯下来,就朝着墙边走过来,“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你不说我害人嘛,我就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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