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69节
官职不说多大,但也有其独特的地位。
秦今朝之前跟她接触不多,印象中是位嗓门很大,嘴皮子利索,总是带着笑容的女同志。在他还是秦主任之时,每次见面都笑着戏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当然并没有介绍过,且他成为技改办公室主任后,这种玩笑就不再开了。
由此看来,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秦今朝对吴兆仙很客气,还沿用着以前的称呼,叫她“吴大姐”。
吴兆仙笑着说,“厂长,你叫我老吴就行。”
秦今朝笑笑并没有改口。
她的工作计划,秦今朝已经看过了。
建国后,国家就开始着重提高妇女地位,扫盲、破除封建思想,同工同酬。主席更是提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来给妇女同志们撑腰打气。
有关于妇女同志的工作,其实能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可以改进或者是创新的地方并不多。
吴兆仙多年来从事妇女工作,又多次去市里,省里参加培训指导,去参加妇女工作会议,不管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知识都很丰富。
也是唯一一个秦今朝目前没法进行工作指导、提供建议的部门。
而他今天和吴兆仙见面,主要是想倾听困难,协助解决问题。
吴兆仙也没客气,一拍大腿说:“我这边确实有几个硬茬子问题,很难解决,如果领导能帮忙,那就太好了。”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示意吴兆仙直接就好。
吴兆仙清清嗓子,开口说:“咱厂里有几个男职工爱喝酒,喝完酒了就开始耍酒疯,打老婆,他们的老婆三天两头就被打得浑身青紫。我帮他们调节了好几次,每次男的都说得可好了,说是以后戒酒,保证再也不打老婆了,还跟我赌咒发誓的,可还没好几天,又忍不住喝了猫尿,完了又打老婆。那样的人他就改不了,我看着来气,可也不能上手揍他,一直没想出好方法来。只喝酒后打老婆,还算是好的,还有的,把媳妇当出气筒,工作干得不顺心了,挨领导批评了,饭做得不合口了,都得捶两下,揣两脚。我归拢着算了下,这样的男的,咱厂里有六七个。”
秦今朝蹙了眉头,这比率,可真够大的,将这种情况记录在本子上,问:“跟他们的领导反映过没?”
吴兆仙:“怎么没有,找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他们也没办法,人家是下班时间喝的酒,打的又是自家人,没有违反厂里的规定,他们也就只能口头批评两句,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吴兆仙喝了口水,见秦今朝这么认真,瞬间觉得横亘在心里头好多年的大石头就要被搬开了。每每看到那些女同志的一身伤,可那些老爷们却屁事都没有,她就生气,可是还得忍着气调节,要不然怎么办呢?说出大天去,这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妇联可以介入,但却也有执法权,就是有执法权的警察来了,也是如此,自古以来,老爷们打老娘们都是家务事儿。
还有,这些女同志们往往性格比较软弱,都被打了那么多次了,但凡老爷们说些软话,他们就原谅对方,吴兆仙倒是教了她们要反抗,反正也是挨打,何不就拼着自己受伤,让对方也不好过,打不过去就掐,掐不过就咬,专往眼睛、耳朵、下身这些脆弱的地方招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可这些妇女同志,大概都被那些男人们打怕了,挨打时只会瑟瑟发动,根本就反抗不了一点。
对此,吴兆仙生气无奈。
秦今朝从吴兆仙丰富的脸部表情和语调中,轻易就可以看出她矛盾的心情。他点点头,示意吴兆仙继续讲。
“还有就是,有些人家重男轻女,家里的女孩儿小小年纪不让上学,就在家里头伺候大人,照顾小的!”
吴兆仙说着,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说:“咱们厂办的小学中学,那学费一年就几块钱,跟白上一样,托儿所一个月也就几块钱,你说他们至于吗?我劝他们,说让孩子起码上到初中,将来还能进厂上班赚钱。你猜他们说什么,说这孩子笨,上学是浪费钱,厂里头就是将来招工,也轮不上她,等姑娘长大了,就把她找个好人家一嫁,也就得了。”
吴兆仙深吸口气,说:“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自己说孩子笨,我看那孩子伶俐得很,小小年纪的就洗衣服做饭,带弟弟。要不是他爹妈还在,我都想把那孩子接过来自己养了!”
这情况,是秦今朝以前不曾了解过的,没想到,在讲究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国营工厂里,这样的风气依然存在。
“更有那过分的,jihua生育实施以后,双方都是城市户口的双职工家庭就只能要一个孩子了,有些没生成二胎的,就把怨气撒在大女儿身上,好像人家自己愿意来这破家似的。一群没文化的玩意儿,跟他们说生男生女是由男人的决定的,你生不出儿子来,是你这个当老爷们的原因,他们还不信,就应该给他们一一都抓去去结扎!”
说完,她又补充,说:“咱们请医院的专家来做过讲座,普及过这些知识的,可就是有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根本不相信这些,说医生都说是骗人的,这些人啊,固执得很,就是可怜了那几个孩子。”
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妇女儿童问题,秦今朝还从没有关心过,自己对这个海州厂,了解得还是不够深啊,这也算是厂风厂纪败坏的一部分。
秦今朝也把这项问题认真记录下来,等着吴兆仙继续说。
吴兆仙说:“就这两个老大难的问题,其他的都能解决。”
秦今朝低头看着这两个问题,稍微思索一下后,说:“后续在职工的考评中,增加道德分,比如喝酒闹事、打老婆,虐待子女的,都列入其中,道德考评不过关的,取消升职、评优、获奖机会,情节严重者,除以罚款、降级,甚至是开除处理。黄大姐觉得这样的震慑力够吗?”
吴兆仙脸上喜色,“够,当然够,棒子打在自己身上了,他们才能知道疼!这几个厚脸皮的家伙,被人说习惯了,不痛不痒的,就得让他们肉疼才行!”
职工考评在海州厂还是个新鲜词儿,她没管怎么就忽然要考评了,那是领导该操心的事儿,她就知道这位秦厂长有担当,有主动帮她解决问题的态度,还有方法就行。
怪不得邓同志说要“干部四化”呢,年轻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像是梅书记,沙厂长他们,这些问题也不是没跟他们寻求过帮助,哪个当成个事儿来办过?都说是职工的家务事,他们作为领导的,也不好太掺和。
正在心里头夸赞秦今朝,又听他说:“下次,如果再遇到打老婆的情况,就打电话给派出所,不说是丈夫打老婆,就说是故意伤人,让派出所把人带走,来了杀鸡儆猴。”
吴兆仙一拍大腿,“好嘞!”
她也不是没想过让派出所介入,可保卫处的同志先就不同意,觉得她这是家丑外扬,给警察同志添麻烦。这回有秦厂长发话,那她可就得听厂长的话了。
正事说完了,秦今朝打算说私事,他轻咳一声,说:“厂里目前的jihua生育搞得还不错吧。”
吴兆仙点头,说:“不错,大家都怕丢了工作,有人可能不情愿,但总体来说,都比较配合。”
秦今朝:“不错,咱们厂要积极执行国家政策,计生工作干好,也要从源头把控。”
吴兆仙一愣,从源头把控?
秦今朝接着说:“多多宣传优生优育,晚生晚育,比如我和颜师傅,我们近期就不打算要孩子,先专注于工作。”
吴兆仙点点头,说:“秦厂长和颜师傅一心为公,真了不起。”
秦今朝见吴兆仙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又接着说:“要宣传计生用品的普及使用,不光有利于jihua生育,也对女同志们的身体有好处。”
晚育,计生用品………
吴兆仙好像明白了什么。
等她出去了,秦今朝深深呼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将电风扇打开,朝着自己的方向吹。跟一个女同志讨论这些,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吴兆仙听没听懂他的暗示,如果没听懂,那自己就只能直白地去要了。
好在,吴兆仙是个聪明人,快下班的时候,送来个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来,放下后,只说了一句,“厂长,你留着用,用完了我再给你送”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秦今朝打开报纸的一角,果然如愿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共五盒,每盒三十只,够自己用上一段时间了,他忙将报纸包整个地放进公文包里。
接下来的几天,秦今朝陆续听取了各个部门负责人的汇报。从这其中,可以清晰了解到,哪些人态度认真,哪些人敷衍了事。
态度认真的人当中,要分成三种,一种是对本部门工作非常有想法的,思想灵活,求变,也有斗志,字里行间中,都透露出想要干一番事业的野心;一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没有意识到社会即将有非常大的变革;还有一种,很不好界定,说他敷衍吧,态度很诚恳,说他不敷衍吧,满篇都是空话,说的那些东西太不接地气。
秦今朝根据这些日子的谈话,还有平时的观察,还有职工口碑,整理出来一份名单,而后去找了沈厂长。
“打红勾的这几位,是我认为可以留下来,继续作为部门领导,重点培养的,打叉的几位则是一定要被撤掉的,至于没有标识的几位,是可以尝试着培养一下的。”
沈厂长推了推眼睛,盯着名单看了一会儿,问:“运销处处长段军是上一任老书记兼厂长刘利民的内侄,他也要动吗?”
第65章
秦今朝早从小涂那里知道这位段军是有后台的。
当初老书记退休之前, 将段军提拔成了运销处处长。梅书记继任后,倒是很想将他撤职,安插自己人的, 不过, 他当时并没有心腹人员可用, 就暂时放下了,后来又听说了段军跟之前那位老书记的关系,老书记在海州厂人们心目中, 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他便觉没有必要碰这块硬石头。
于是, 段军一直安安稳稳的。
运销处在厂里地位特殊,负责着根据计划供给市场,调度火车、汽车运输等等,手中权利很大。
“对, 别人都可以暂缓, 他必须得动!”秦今朝斩钉截铁,说:“我收到了运销处职工的匿名投诉, 说是段军收受贿赂,私底下把本应该划拨给海西县的三万吨化肥, 给了海东县一半,导致海西县今年春小麦减产。我让人查证过了,确有其事。”
沈厂长大吃一惊,说:“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海西县吃了这么大亏,怎么没来厂里反应?”
秦今朝:“就是有人来厂里反应, 咱们也不会知道。况且, 运销处掌握着人家全县化肥这条命根子, 随便找个借口说这段时间减产,以后再补,敷衍过去就是了。海西县怕得罪海州厂,得罪段军,不可能撕破脸。于是就一直忍着,让着,说好听的,请客、吃饭,甚至送礼、送钱。”
沈厂长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海州厂这么封闭,段军在这厂里又比较有权利,人家就是告状,都找不着庙门。段军这些事儿,传不到更上层领导的耳朵里,也是正常。
“通常来说,一件坏事浮出水面,那藏在水底下的坏事,恐怕已经有无数件。段军绝对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只是撤了段军的职,而不是开除公职,已经是看在老书记的面子上了。”
沈厂长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又戴上,说:“那就依你。”处长以上的人员任免需要经由党委会同意,不过党委会都尽在两人的掌握之中,不算个事儿。
另外需要撤换掉的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梅书记上任后提拔上来的,沈岳良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奇怪,“梁英坚不动吗?我还以为你最先动的就是他。”
“他暂时不动,我在尿素车间发现一个好苗子,我准备先把他调到技改办公室培养一段时间,让他接替梁英坚的位置。”
“就是你提到的那位金安?”沈厂长想说才二十五岁,也太年轻了,可想到秦今朝也才二十四岁,可见有志不在年高。
他给秦今朝提建议,说:“梁英坚在尿素车间积威甚重,金安恐怕不够道,压不住车间那些人。”
尿素车间和合成氨车间情况不一样,当初董学农走了,是车间副主任升的正职,这位当了好多年的副职,熬成正的,名正言顺,而金安只是个小组长,又只有二十五岁,那些车间老油子们恐怕不服气。
秦今朝点头,说:“我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培养他,再帮他攒些资历。”
沈厂长点头,“你有成算就好”。他指着那些没有标记的人名,说:“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将他们送去宝安大学新开的“十一.三”短期干部培训班学习两周,回来之后,如果思想有所转变,愿意跟我们一起建设新的海州厂,那就保持原来的职位不变,继续留岗观察,如果没有改变,那就转岗,转到不重要的岗位上去。”
沈厂长知道这个培训班,是面向赵北省全省内的机关单位,国营工厂干部的,主要是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国家的一些政策,领会精神、主旨。各单位自由报名,缴纳学费,不限名额。
“帮他们缴纳学费、生活费,脱产学习两周,你也是仁至义尽,如果还是不行,只能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把握机会。”
这其中也有跟自己关系还不错的,但平心而论,秦今朝对他们的评价非常中肯,如果这些人不做出改变,那么必然成为海州厂改革路上的绊脚石,既然是绊脚石,就必须得被踹开!
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他不会因私废公。
其实,秦今朝还有个目的没有明说。这两周也是缓冲时间,如果这些人真的愚不可及,需要调岗,有了这两周时间,他们的副手也可以趁机建立威信,将部门工作全部很好地全面接手下来。
一周后,4名中层干部离开海州厂,奔向赵北省会宝安市,开始为期两周的学习。
对于这次学习,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认为,能有这次学习机会,是厂里准备重用他们了,更聪明些的,却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改造,回厂之后,前途未卜,心中开始思量,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们的这次学习,在海州厂中层干部中,也掀起了风浪。留下的人里,有羡慕的,有暗自庆幸的,还有心慌慌坐立不安的。
有两名不安的,想要找个主心骨的中层干部找梁英坚喝酒,说:“我看厂里的风向不对,是不是要对咱们这些老人下手,换上姓沈和姓秦的自己人。”
梁英坚滋溜一口酒,根本不在意,说:“他俩再能耐,这么多岗位,还能自己上?姓沈的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几个心腹来,秦今朝看着是有些能耐,可到底来厂里时间还短,撤了咱们,他们用谁去?不是我吹,要是我不当这个车间主任了,整个尿素车间的工作就得乱,到时候完不成生产任务,看他们着不着急!”
瞧着他这么自信,另外两人也有信心了许多,说道:“我们虽然不如梁哥你在尿素车间那么大的人望,但这么些年领导也不是白当的。不过,咱们都还是得小心些,别跟老董似的,被姓秦的抓到了把柄。”
当初董学农出事儿,作为跟董学农关系最好的同事,梁英坚联合了好几个中层领导,一起去沙厂长那里给求情,可沙厂长也没办法,被人捉奸在床,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他是厂长,可并不是只手遮天,也不会牺牲自己的英名,去力保一个有严重生活作风的人。
这件事情上明面上来看,跟秦今朝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人故意算在了秦今朝头上。
两人连连点头,说:“放心吧,我们绝对不让他抓到把柄,真是把咱们逼急了,就几个部门一起,消极怠工,看他怎么办!”
差不多同一时间的段军,这会儿正在厂区里失魂落魄地走着,忘了骑自行车,低垂着头,脚步机械,还有些发飘,来往的行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好似没听见。脑子里头一直回想着下午时候,在秦副厂长办公室的经历。
他听说秦今朝又让他去办公室时,有些不耐烦,特地拖了一会儿才假装匆忙地赶去。最近秦副厂长一直在搞事儿,先是让各部门写下个季度的计划,又挨个找部门领导面谈,又送人去省会学习……厂里中层干部们因此而恐慌他也知道,可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是最特殊的那个。
他是海州厂大功臣也就是第一任书记刘利民的亲内侄,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不是还有沙广军嘛,他虽然不当海州厂厂长了,可也是化工部的领导。自从姑父退休,沙广军就一直保着他,还曾经跟他许诺过,会替姑父好好照顾他。
沈岳良和秦今朝都是沙广军提拔起来的,他们不会下沙广军面子的,否则不就成了忘恩负义?
所以呀,别人是拉帮结派也好,还是忐忑不安也好,他都认为那跟自己没关系。
进了秦厂长办公室,见他态度温和,笑眯眯的,便更加放松起来,自顾自地坐到会客区的沙发上,说:“秦厂长,您找我有事?今天真是太忙了,好不容易抽点空过来,等会我还得赶紧回去忙。”
秦今朝没在意他的态度,拿了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过来,坐到对面,将大信封推到他跟前,说,“我这有些资料,给你看看。”
“什么资料,神神秘秘的。”段军看了秦今朝,摇摇头,似在嘲笑:到底是年轻人,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秦今朝忽就收敛了笑容,面目严肃起来,冷冰冰的回视段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