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4节
梅书记喝了口热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瞧着这意思,秦今朝是傍上沈岳良了,沈岳良呢,也打算借着秦今朝的本事,想要往上动一动了。”
沙广军摸索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又找来火柴盒,从里面抽出火柴,一连划了三根,才终于点燃。
梅书记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关心地说:“老沙,不是我说你,这烟啊,还是少抽为好,对身体不好。国家培养我们不容易,得保养好身体,为四个现代化,多出一分力才行啊。”
沙厂长深吸两口烟,将烟吐出来,说:“几十年的老烟枪了,改不了了。”
“要是想改还是能改的,就是看你愿不愿意了”,梅书记一语双关的说。
“哦,书记想要怎么改?”沙厂长平淡地说。
书记却从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后背往椅子背靠了靠,二郎腿翘起来,弄出个舒服的姿势,说:“你不是想把小涂调回来吗?那海州厂驻京办就少了个办事员,我想着秦今朝是燕市人,又是化工部出来的,对地面熟,对化工部熟,懂技术,跟王司长认识,让他去做这个办事员再合适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沙厂长一愣,忽觉左手一烫,低下头去一看,原来是烟灰掉落下来,他连忙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梅书记,你这个办法可真是……”
一时间,他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转瞬“损”这个字就涌上了心头,对,用损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还有一个比较合适的词儿,就是缺德!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这个方法挺好的吧?毕竟是从咱们海州这个小地方调去燕市嘛,福利呀,待遇呀,级别呀,都可以给升一升。”
这主意真是损透了啊,得啥人才能想出这种主意呢?沙厂长看着眼前的梅书记,心想着要是秦今朝知道这件事,非得给气炸了不可。
人家要想在燕市呆着,干嘛不留在化工部?非得大老远的跑到你海州偏远地区的大化厂来?完了你又给安排回燕市去了,当一个没发展前景,几乎是养老职位的办事员!
这是缺德呀,缺德带冒烟儿,比直接开除还招人恨!
因为让一线职工们写工作汇报的事情,沙厂长在心里笑话他很久只觉得他蠢,可现在却觉得他又蠢又坏!
以前只觉得梅书记这个人争权夺利,不懂装懂,老是瞎指挥,并没觉得他有多坏,但此时此刻才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坏透了!
他即便是对沈世良和秦今朝两个人心里头存了芥蒂,但也不至于会跟梅书记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梅书记,你是厂里的一把手,人事调动归你管,你要是觉得他合适,你就调走他好了,不用跟我商量。”
梅书记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骂了一句“老狐狸!”,这个沙广军什么时候也学会打太极了!
“老沙你不用太谦虚,我虽然是一把手,但现在谁不知道海州厂的实际掌权人是沙厂长你?”
梅书记观察着沙厂长的表情,他又点起了一根烟,却什么话都没说,只得退后一步,跟他商量道:
“我说这事儿咱俩也不用推来推去的,就你我一块儿执行,让厂办和党委办联合发文不就行了?”
梅书记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脸颊上本来往上挑的肌肉,一劲地往下耷拉,让他不得不使出点劲儿,控制着左右两侧的肌肉。
呵,这是要拉自己下水,真把自己当成是傻子了?这事儿真是要干了,那估计得被厂子里的人背后说三道四,不知道怎么戳脊梁骨呢,那自己之前在海州厂人民心中留下的好形象,还能剩下几分?
海州厂的干部、工人们虽然大多朴实,没有太多弯弯绕的心眼子,但也不是没有聪明人。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结合在一起看,很容易把前因后果看个清楚明白。
就是不考虑这件事情对自己声誉上的影响,良心上也过不去!
梅书记这是想一石二鸟,反正他在海州厂的名声已然那样了,破罐子破摔,再坏也无所谓,却可以利用这件事情把自己也拉入泥潭里,把秦今朝这个眼中钉给撵走。
损人不利己,但是落个痛快。
细想一想,梅书记为什么突然这么痛恨秦今朝呢?明明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书记还请他去家里吃饭。
这转变好像就是从秦今朝跟自己上化工部开始的,梅书记至今都不知道座谈会的事儿,那说明秦今朝一直在帮自己保密。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自己连累了秦今朝啊!
沙厂长再一次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看向梅书记说:“书记想怎么做我管不着,我只负责做好我份内工作。”说完之后,他便拿起上午新送来的报纸,摊开,挡在自己面前,一大股油墨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不想再和自己交谈的意思了。梅书记站起来,朝着沙厂长的方向狠狠甩了一把胳膊,扬长而去。
第28章
沙厂长看着眼前的报纸, 但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坐着想了有一会儿,将郭亮叫了进来, 说:“梅书记想把秦今朝调到驻京办事处去, 你找机会把这件事情跟他说一说。”
郭亮一开始还不觉如何, 琢磨了一下,瞪大了双眼,看向沙场长, “这……”
沙厂长朝他点点头,说:“去吧。”
郭亮只好带着满腹的疑惑走了出来, 但很快,便将梅书记的用意,还有沙厂长的用意,猜出个大概。
心中不免对秦今朝产生了些同情之心, 这哥们儿这段时间辛辛苦苦的, 能不能落到好处不知道,反正, 有人惦记着算计他了。
他听从沙厂长的吩咐,这件事情告诉了秦今朝。
秦今朝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 并没有多愤怒,而是觉得可笑。这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对梅书记的判断,干正事不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损招却是一个接一个。
他仰着头往造粒塔的方向凝望一会儿——颜丹霞工作累了,稍作休息之时,经常会往那里眺望, 他好奇, 她看着那里的时候, 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想的却是,国家花了那么多外汇,无数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艰辛甚至鲜血和生命,承载着发展国家农业,让每个人都吃饱饭的美好远景,才建造而成的大化厂,他绝对不能允许掌握在这种人的手中!
打定主意,他没有去找沙厂长,而是去找了沈总工。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技术小组的事情,沈总工在工厂里的影响力逐渐加大,本来被梅书记和沙厂长分走的权利,也想逐渐捏回到自己的手里。倒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手中有更多的权利,才能更好地为秦今朝这样的人保驾护航。
秦今朝之前跟他提议在厂子里开展革新、创新活动,意在增强职工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改善如今工厂里犹如一滩死水般循规蹈矩工作的现状。
他觉得是个好主意,正在准备写一份报告,提交给梅书记和沙厂长。
看见秦今朝过来,他放下钢笔,笑呵呵的将信纸放到秦今朝面前,说:“看看,这就是我根据你的想法写成的报告,准备厂长办公会上提出来,你看看还有没有哪些需要补充的地方?”
秦今朝笑接过来,认真的看着。
沈总工又问:“给王司长的计划书怎么样了?”
秦今朝自信纸上抬起头说:“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完成。”
这些内容,早就在他的脑子中了,只需要形成文字就可以了。他准备明天上午就将计划书寄挂号信,邮寄出去。
秦今朝认真地看完了沈总工的报告书,提了几个意见,而后便离开了。
沈总工觉得秦今朝提的意见非常中肯,忙修改起报告书来,等修改得差不多了,才恍然想起,他一来自己就跟他说报告书的事,还没问他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呢,算了,要是有重要的事,他肯定还会再来的。
秦今朝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儿找他的,就在刚刚,他忽然明白,找沈总工不合适,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打算把沈总工拉下水,他那人太真,太诚,没必要卷入到乱遭事儿中,沙厂长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出了沈总工办公室,就直接来了沙厂长这里。
沙厂长办公室里,任然是万年不变的陈年的烟油子味,香烟的烟气仿佛已经将这间屋子的墙壁、家具浸润透了。
沙厂长并不意外他的到来,让郭亮给秦今朝传话的时候,便有所预料。
秦今朝要么找梅书记,要么找沈总工,要么找自己,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即便是刚刚做出些成绩,在王司长那里露了脸又如何?除非调出海州厂,否则,县官不如现管。
当然,能来找自己,是他最希望的。
“1951年,东北局召开城市会议,会议规定,实行厂长负责制,党组织保障监督;1954年,华北局也明确了这一规定,1955年10月份,中共中央也发文,要求全国执行。但是1956年,党的八大上,就把这项规定给否定了。从59后,一直到十年混乱期,实际上是书记负责制,直到66年以后,工厂由革委会接手管理。76年,结束了十年特殊时期,恢复成书记负责制,直到78年,又有领导提议,改回1955年之前的规定。”
秦今朝进来,在沙厂长面前的椅子坐下后,便说着了这么一番话。
沙厂长听得很认真,听懂了,但又没太懂,“秦工资料查得很详细,不愧是大学生。只是,这番话的意思是?”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说的意思是世易时移。76年,之所以采用书记负责制,是因为某些思想还没有被纠正,今年已经是1980年了,也该到变革的时候了。”
沙厂长眼神盯着秦今朝,手不自觉地拨弄着香烟盒,“你的意思是?”
“现在厂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沙厂长你应该走在时代的前列,拨乱反正才是。”
秦今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就是想让他夺了梅书记的权。沙厂长怎会没想过?
回忆起老书记在的时候,兼任着厂长职位,大事小情一把抓,是何等的威风。他作为继任者,也是打算着书记和厂长一肩挑的,可谁知,上级又给派过来一个书记,就像是将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头顶,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他做梦都想把大山推倒,但那是上面派下来的,推倒他谈何容易?
香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碾得乱七八糟,又烟沫从里面洒出来,他有些心疼,赶紧将香烟推远了些,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只是个小工程师,即将被调去燕市办事处,人微言轻的,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沙厂长一噎,说:“你这样的人才,我怎么可能由着梅书记把你调走?再说,技改小组的任务还未完成,我还准备让你在3月份举办的座谈会上做报告。”
秦今朝笑着,说:“感谢沙厂长,我就知道您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沙厂长脸一板,说:“你这小子,敢挤兑我!”
是的,对于梅书记的提议,他不否认是有一瞬间心动的,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梅书记离开后,他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情。
即便是沈岳良和秦今朝想要出头又如何?归期在最重要的问题上王司长还得和自己这个厂长谈,他们两个怎么也越不过自己去,分出一些权利又如何?他并不是梅书记那种拼命想把权利都往自己手里扒拉的人。自己比沈岳良大了几岁,退之前也是要选好接班人的,将这个位置给他,也未尝不可。
有这两位在,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强大的助力,且之后依仗秦今朝的地方还很多,梅书记那样的做法,相当于是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啊!当时他只觉梅书记对秦今朝损,太缺德,现在想明白,那分明是对他自己损啊!
所以,现在想想,他让郭亮去给秦今朝通风报信儿这一招,用得着实妙,秦今朝这样有傲气的年轻人,怎么会选择跟梅书记妥协呢!
只是意外地,他没有选择沈岳良,而是直接来找自己了。
他也听出来,秦今朝这是想帮着自己把梅书记给架空喽。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人,刚来还不到半年,就在海州厂里搅动起了风云,没准儿,他还真能把这事办成喽!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想怎么办,直接说吧。”沙厂长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些,说道。
秦今朝不答反问,说:“这次举办节能座谈会的事儿,应该差不多能确定下来吧?”
这事儿上,秦今朝是最大的功臣,他有权利知道,沙厂长便直接回答:“王司长没有明确说,但让提前准备着。”
秦今朝点点头,说:“梅书记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儿吧,按理来说,这事儿应该由他来负责的,您打算让给他吗?”
肯定不会啊,自己千方百计争取来的,怎么能让他捡现成的?他打算先瞒着梅书记,自从出了报告那事儿后,梅书记嫌臊得慌,很少来厂里,对厂里的消息没那么灵通。
沙广军也知道,想要长久瞒住是不可能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这里,他使劲儿搓搓脑袋,这日子过的,咋就一步一个坎呢?一件事还没完,又来一件事,好不容易把座谈会争取下来了,又有新的麻烦,唉!
秦今朝眼看着他不算太白,但绝对称不上黑的手掌上就沾染上了一片黑渍,先是纳闷,恍然明白那是什么,不由得险些喷笑,忙假装起身,将自己的笑容掩盖过去。
沙厂长还以为自己长久不说话,这个小年轻沉不住气要走,连忙回答:“自然不会让他负责,虽然他是书记,但对海州厂的情况未必有多了解,这次座谈会是我们费大力气争取过来的,要办强,办好,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失误。”他说着,瞧见秦今朝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很轻松、愉悦,心中稍松。
心觉这个年轻人怎么比那些老油子还要难搞?把谈话的节奏全都掌握在他手里头了。想想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每天想的都是好好工作,能吃饱饭,娶上个能干的媳妇,将来能当个车间主任就行了,何曾知道说话、聊天还要讲究方式方法呢?
果然已经到了八十年代,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沙厂长有魄力!”秦今朝坐下来,笑着说。他觉得沙厂长头发颜色好似淡了许多,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沙厂长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上,不行,又想笑了,他连忙咬了下嘴唇,强忍住。
有魄力什么呀有魄力,这话说的,沙厂长真想白他两眼,说:“敞开天窗说亮话!”
秦今朝收敛笑容,坐正了身体,说:“沙厂长,我希望你就举办座谈会的事儿,举办一次职工代表大会。”
“职工代表大会?可职代会都是决议重大事项,或者重要的人事任免的,座谈会的事儿恐怕还不够资格。”
秦今朝:“如果加上天然气供应短缺的事儿呢?”
“那自然是够资格了,可是召开职代会的目的是?”沙厂长是真的糊涂了。
天然气供应短缺,说大一点这是影响工厂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资格为了这件事情开一场临时性的职代会。
于是隔了两天后的上午,工厂的各个角落就贴出了通知,通知今天下午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请各广大职工代表和职代会成员于下午三点准时在工人俱乐部二层参加会议。
彼时梅书记还在家里悠闲地喝茶看报,准备待会儿再去厂里。他对于沙厂长不跟着自己一起搞秦今朝虽然不满,但也成功起到了挑拨的作用,只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以自己的名义来操作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