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欺负老实的她 第77节

  稽韶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她迎着日光一眨不眨地朝他看来,整个人仿佛晶莹剔透的露珠。
  干净,明亮。
  那当日他见到的男子便是名满天下的崔世子,一位惊才绝艳只可高山仰止的郎君,果然与她十分般配。
  同崔世子相比,他确实是一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但纵然自惭形秽,稽韶也不能对这一份恩情视而不顾。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大仇得报背后有薛娘子的帮忙,所以在进京的第二天他便带着名帖上门拜见。
  认出领他入府的男子是薛娘子的“表兄”,稽韶心中先是怅然接着便是愈加强烈的羞愧。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赐福,崔世子说的对,他才是真正需要方相氏面具庇护的那个人。
  稽韶啊稽韶,你多可笑啊,扮着神明却连认清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他走到会客的厅堂,心中的自嘲仍未停止。
  薛含桃一眼看到他,连
  忙唤他稽夫子,并请他入座吃茶。
  “草民拜见宁国夫人。”稽韶略微恍惚地望着她,脑海中的记忆很快被推翻。
  在他的眼中,此时眼前的薛含桃更像是一颗清亮柔美的珍珠。
  光华愈显。
  “不不,稽夫子还是唤我薛娘子吧,宁国夫人听起来不太像我自己。”薛含桃忙不迭地摆手,身上的汗毛都尴尬地立了起来,她虽然在慢慢适应自己的身份,但仍无法接受别人对她异常恭敬的模样。
  她说到底只是沾了世子和堂姐的光,要变成名副其实的国夫人还差得远呢。
  吴国夫人出身同样平平,但她年轻时杀过敌人,安置狄将军手下受伤的部属及家人也尽心尽力,不像自己成为国夫人运气占了大半。
  “好,薛娘子。”稽韶笑笑,可恭敬的举止没有变化,下一刻他撩开衣袍,神色肃穆地朝着端坐的女子行了一个大礼。
  “天理昭彰,我与父亲的仇怨终于得报。今日稽韶便立下誓言,将来凡薛娘子所请,我必义不容辞拼命而为。”
  “不必这般客气,稽夫子你的事,我只是在陛下的面前提了一句话而已。”薛含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亲自上前扶他起身,和他解释自己的作用微不足道。
  奸人作恶,或迟或早都会受到惩罚。
  闻言,稽韶体内五味杂陈,若等着上天的报应,蔡党等人恐怕现在嚣张如夕。
  “我人力微薄或许帮不上薛娘子什么,但此恩若是不报,我心难安,日后见到父亲也无法同他交代。”
  稽夫子态度坚决地表示要向她报恩,不报恩便寝食难安。
  薛含桃理解了他的心情,迟疑一瞬,问他可不可以教导自己读书。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只和他学习了千字文,百家姓,诗经几本书,稽夫子是在学塾教书的夫子呀,便把我当作孩童教导吧。”
  “娘子想学什么?”稽韶面带微笑地询问。
  “四书五经都可以,对,学史,我更想学史。皇族世家,朝廷官吏,我要知道地更清楚。”薛含桃回道。
  稽韶看出她眼中的坚定,没有考虑便答应下来。
  “夫子,请喝茶。”看到他点头,薛含桃很高兴,端起茶盏递给他。
  两人心有默契,并未提起之前梅园相约的差错。
  稽韶不曾准时赴约,她也未对崔世子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做出解释。
  约定好每隔一日两个时辰的授课,稽韶作为夫子简略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后,告辞离开。
  “等到后日,稽夫子再上门,便去隔了和这里一条街的宁国夫人府吧,那是我自己的府邸。”
  稽韶临走前,薛含桃抿了抿唇瓣和他说道。
  明明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然而,稽韶敏锐地从她的神色中感受到一缕难过。
  为了什么而难过呢?他不得其解,崔世子大胜金兵,用不了多久便会带着满身的荣耀归来。
  稽韶觉得,应该是他看错了。
  然而,后日,稽韶如约去到宁国夫人府,又发现他的直觉很准确。
  她认真地端坐听他讲史,时不时露出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根本遮掩不住。
  “夫子,怎么才能不让君王对一个有功之臣起猜忌之心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史书上比比皆是。”薛含桃问道。
  稽韶神情微顿,有些明白她担忧着什么,斟酌字句回道,“使君王有容人之量,或功臣聪明自晦,再有,君弱臣强。”
  是啊,天子比任何人都尊贵,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薛含桃默默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稽韶为她讲史的次日,她便背着一个陶罐进了宫,陶罐里面装满了用款冬花熬好的汤水。
  款冬花是玉蘅派人从城中的一个药铺买来的,薛含桃取下花蕾和根茎熬了许久。
  到了宫中,她将陶罐交给何焕,接着就去了薛贵妃的柔仪殿。
  近日来,因为她时常进宫,小皇子和她的关系越来越亲近,看不到她的人一双眼睛还会滴溜溜地找她。
  何焕听说陶罐里的汤水可以止咳,先让一个小太监喝了几口,没有察觉问题,等到德昌帝咳嗽不止之时,他便试探着提了这件事。
  “宁国夫人今日进宫带进来的,让太医看过了并无问题。”
  “人试过了吗?”
  “也试过了,说喝下去很舒服。”
  德昌帝嗯了一声,让人端上来,他喝下一碗,没多久,喉咙的痒意确实得到了缓解。
  “乡野方子倒有些用处,吩咐太医院的太医,让他们多去民间寻些方子。”
  “是。”
  -
  半个月又过去,金人彻底战败,被赶回了北荒之地。
  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笑脸上,薛含桃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听见欢呼的声音。
  她也在笑,可笑容之下是难以控制的焦虑。所有人都在为战胜的英雄赋上耀眼的荣光,可没有人提起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直到狄恒找过来,笑容满面地告诉她不日大军就会回朝。
  “小桃,伯翀可以圆满地回来了。”狄恒神色难掩激动,眼中隐有泪光,多少年了,北伐的夙愿终于成真,他差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场。
  可是太不体面,狄恒硬生生地维持住了镇定。
  他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已经愣住的小姑娘,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了她一人。
  薛含桃紧紧地捏着书信,用牙齿啃自己的指尖,用所有的力气拼命呼吸,许久,她才恢复平静,打开了所谓命运对她的审判。
  之前从前线递回来的几封书信无一例外都很简短,除了一句平安,几乎再无其他。狄将军和她解释说这是为了防止书信被有心之人截获。
  与之相对,薛含桃每次递过去的信也只有寒酸的两句话。
  平安,真的平安吗?她每日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不敢去探究。
  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次的书信和以往不同。
  对,他们战胜了金人,不必再担忧有人拦截,摸起来也比之前厚了一些。
  薛含桃将信纸展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卷小画。
  寥寥数笔,勾勒出苍茫的戈壁和零星绿色的草原,与都城截然不同的北国风景跃然纸上。
  崔伯翀仿佛在用一幅画告诉她,神明并非虚假无用,他做到了百年来所有人杰都渴求的一件事。
  “嗯,世子比狄将军还要厉害。”
  定定地看过画卷的每一处,她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熟悉的笔迹让她浑身颤抖。
  “吾妻,信仰吾一人足够。”
  那日,他追到青石县抓住一颗逃跑的桃子,同样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是冷漠的,疯魔的,也可以是温柔的,仁慈的,但不管是何种模样,他只会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神明。
  救下她一个人,也可以救下她眼中的每一个人。
  他会护着她,和她扎根生活的地方永远平静安定。
  “可是,我只愿你平安。”
  一滴泪水落在信纸上,薛含桃再次往下翻开,意外地看到了孙大夫洋洋洒洒写下的一番话。
  他的字迹略微潦草,不过大致意思她能够读懂。
  孙大夫在信中写道,崔世子的身体虽有大幅度的损伤,但他心力强盛,寿元或许可以撑住。
  “十年内,寿命无忧。”
  “无忧……”薛含桃呆呆地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含着水光,又哭又笑,“可以吃到桃树长出的桃子了。”
  -
  次日一大早,果儿伸了个懒腰,将房门打开。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她就被不远处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娘子,您在这里做什么?”果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拎着木框,这里刨一些土,那里捡两片叶子,迷惑不解。
  “给桃树挖土,施肥,它可以长的更高更快。”薛含桃老老实实地和果儿解释,又小心地分出一撮泥土放到一个陶罐里面。
  果儿瞥了一眼,认出陶罐是上个月新买的,娘子用来熬煮过款冬花,之后送进宫
  里还得了陛下和贵妃的赞赏。
  款冬花的止咳效果明显,听说陛下吩咐太医们每日熬煮,半个月来,他的咳疾好转许多。
  果儿撺掇,“娘子要不再往宫里送一次?”
  如今,外头的勋贵哪家不知宁国夫人!果儿再见到宫里的姐妹得到的都是羡慕的目光,她心中畅快的要命。
  “不了,太医定然比我熬煮的妥当。”薛含桃的眼神停留在褐色的泥土上,重复道,“陛下是最尊贵的人。”
  尊贵的天子从未去过乡间,哪里知道有些东西他沾不得。
  款冬花的根茎很难洗的干净,永远都会带一些泥土。寻常人不会受到一丝影响,但天子,便说不准。
  薛含桃抬头,看向天空,一片明亮,她陷入了沉思。
  果儿见此,问她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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