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地下城永远埋着他的一份遗憾——五年后,养父母因病相继离世。
身体原因无法生育, 具体是什么病症,地下城匮乏的资源, 根本无法确认, 一拖二拖, 便到了穷途末路。
莫叔跟他说, 地下城像这样无法确认病症而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整个过程并不算特别糟糕, 叶桉全心陪他们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 合眼前该是满足的。善后的事不需要他操心,安抚陪伴亦不缺乏。
“其实莫叔、院长和老师, 都想照顾我,”叶桉淡淡道,“是我自己选择一个人生活, 都二十岁的人,应该独立的。”
归根结底是心底深处对亲缘关系产生了些微抵触,承担不起他们诚挚的厚爱,一个人就没什么好失去的。
人生不过是踩下一个又一个遗憾,频频回首向前,区别在于,有人能狠下心挥刀斩断,有人画地为牢弥足深陷。
索伦星地面的十年,叶桉很少回忆二十岁以前的事,因为家人和理想的存在,本该美好的少年时代,掺着血淋淋的玻璃渣子。
白雪如鸽,繁花似锦,最后残留一地尸体。
叶桉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被抹去的人会随着他的死亡,彻底湮灭在岁月长河。
园丁和她的五棵小树苗,南柯一梦罢了。
是少将的遭遇,拨动了那根相似的弦,也是近半年朝夕相处,他潜意识觉得,说给少将听,没关系。
叶桉的话一停,室内许久没有再出现声响。
即将竣工的机甲无人问津,机器手孤零零地悬空,散落的银白甲片,折射出一抹冷光,软乎乎的毛绒怪物垫,耷拉着触手,等待主人的宠幸。
叶桉沉淀了会心情,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大脑短暂放空,他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视线交汇,黎诺下意识启唇,字到嘴边,却没能组成一句连贯的话发出来。
他忽然觉得以他的立场,不管表达同情还是安慰,似乎都显得高高在上,不痛不痒。
芯片材料是布兰恩家族的主要产业之一,黎诺又是联盟少将,他无疑该是芯片的拥趸。
战场,极地探索,很多次危急关头,是芯片及时调节身体极限,让他撑到支援的到来。显然他也是芯片的受益方。
那么当一个芯片的切实受害者,不掺杂任何情绪地袒露疮痍往事,他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给予安慰?
黎诺不禁反思,当年联盟做出对那十二个队员的掩盖决定,没有争取便轻易接受,仅以个人名义承诺补偿,事后因为种种事务缠身,没有及时体恤他们的家属,是否太过冷漠无情?
那毕竟是跟随他好几年的麾下。
就算个体必须屈从集体,难道就该漠视他们的痛苦吗?
那些失去挚爱的家属是否也和叶桉一样,曾经痛苦到无以为继。
这些年他竟一叶障目,始终以上位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
自相识以来,黎诺心中揣着一份好奇,像叶桉这般聪明理智的人,怎么会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走进死胡同,如今知晓了,能理解吗?
能,好像又不足够。
黎诺崇拜的大哥帕克里特,幼时便在他心里种下一个英雄梦。
大哥每次去培育院看望他,总会捎去金灿灿的奖章,稀奇的战利品,和惊险刺激的经历趣闻,如何击退侵略的外星异族,如何开拓环境恶劣的荒星,如何以一抵十救下挟持的人质。
黎诺视大哥为榜样,憧憬长大以后追求他的脚步保卫全人类,可惜他刚迈出第一步,大哥所乘坐的战舰被击毁发生爆炸,残骸被涡流气体卷入风暴,彻底消泯。
后来他走上大哥未完成的道路,经历过他讲述的一切,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背后,每一件都少不了血与痛。
他被虫族的足镰差点开膛破肚;枪火洞穿他的腹部;横穿湿林,伤口被微生物感染,各种细虫在溃烂的血肉里产卵;被亲近之人背叛折辱……
黎诺倚仗军人信仰熬过濒死,磨练出非人的意志,而这份信仰来自他被家人塑造得坚不可摧的灵魂。
即使十五岁心智尚且不成熟,失去大哥痛苦万分,他还有父母,二哥,双生妹妹,还有深厚的底气。
哪怕现在只余他一个人,依然可以凭借底气、信仰继续活下去。
从小黎诺就知道自己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父亲家族兴盛,母亲是联盟秘书长,算得上显赫。
故少时,乃至成年以后,母亲常教导他谦逊,为人要有最基本的同理心。
黎诺铭记于心,时刻警醒。可这刻他悲哀地发现,即使自己和叶桉拥有相似的经历,仍旧无法完全理解对方。
底气深厚决定了他们对待同一件事心态的差异。
他站在前头,告诉叶桉前路光明璀璨,会不会显得轻飘飘?
在叶桉望过来的分秒里,黎诺脑海里闪过无数纷杂的思绪,最后通通隐去,唯眼前的人越来越明晰。
叶桉身上萦绕的雾终于被他拨开,里面是个精致华美的人偶,千疮百孔,四处漏着风。
偏偏此人还在说:“其实不是完全一个人,院长和老师得空就会来看我,”
叶桉喉结滚了滚,“十多年过去,早就没什么事,不然我也离不开培育院。”
所以请不要同情我,不要把我放在弱者的位置去俯视,怜悯。
少将那双浅绿色瞳孔变得幽深复杂,情绪厚重得令他无力招架。
他忍不住会想起栎青把他和桐月护住的场景,如果可以,他更想是保护的那个人,而不是被保护者。
叶桉脸别到一侧,顿了顿说:“我能理解联盟的做法,稳定永远是统治者最在意的首位,少将不必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黎诺呼吸骤然一滞,他是在反过来宽慰我吗?
不该这样,不该这么平静。
得知大哥出事后,他和妹妹拥抱痛哭,父母也难掩涕泪,时至今日想起亦会黯然神伤。
这才是人之常情。
叶桉……
黎诺垂下头,眨了眨艰涩的眼眶。半响,他沉沉呼出口气,一把拉起叶桉,“来。”
叶桉不明就里,跟随少将来到一间宽旷的房间,两架机器人立在一排训练用具旁边。
他眼看黎诺取来两样东西,一双类似臂套的片式机甲,安装时关节处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另一个是弧形树脂眼镜,两端有接拨片,会自动吸附到太阳穴。
带好后,黎诺向后退开,“眨眨眼。”
叶桉听话眨了两下眼,视野里蓝色眼镜不见了,少将也不见了,只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硕大的红眼球暴突,头部不规则错落着犄角,鳞片翻卷,血色肉块若隐若现,四只触手指甲长而锋利,身上到处是凸起的脓包。
叶桉霎时握紧拳头,一股不知名情绪来势汹汹,冲撞着胸腔。
“这幅眼镜会让你看到最厌恶或者最害怕的东西,片式机甲会辅助你战斗。”黎诺穿好护具,走到他一步之外,抬臂勾勾手,挑衅:“来打我。”
动作落到叶桉眼里,怪物挥动触手张牙舞爪,迎面刺来尖锐的指甲。
叶桉拳头越握越紧,两臂好像有道无形的力量支配他的行动,催使他挥出一拳。
但他咬牙克制:“少将会受伤。”
“不会,我穿了护具,过两天还有比赛呢,我不会让自己受伤,放心,再者你也打不过我。”
黎诺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仔细看你眼前的是什么,打它,狠狠地打它。”
怪物的指甲触上肩头,冰凉的,像刀刃一样。它的面容挤出怪笑,脓包渗出粘液,模样既恶心又瘆人。
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很难不害怕。
叶桉恍然反应过来,这是妈妈眼中的他们。
原来他还是在意的。
是啊,怎么会不在意呢?
他最亲最爱的六个人,活生生死在眼前,不管他如何清醒压抑,刻意回避,痛和恨,始终存在。
既然不是妈妈的错,不是芯片的错,那该恨该怨的东西,仅剩眼前的怪物。
如果它没有出现在妈妈眼中,一切都不会发生。
叶桉身形止不住颤抖,牙关咬得发痛。心脏陡然燃起一把熊熊大火,迅速蔓延,所经之处血液沸腾,热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亟待一个出口。
机甲手套咯呲作响,他顺着那股驱使力砸出去,落空了,再砸,被挡了,再锤。
每一下都带着十七年积压的力量,带着十四岁没能挡下那一刀的悔恨,砸向始作俑者。
麻木的死水激起波浪,翻滚腾起,源源不断地从底下涌出。
疯狂地,歇斯底里地。
他砸断怪物的犄角,脓包喷出浆液,锋利的指甲断成两截,生命体征迅速下降。
他把它按在地上,高高扬起拳头,对准头部,只需最后一拳就能锤爆它,就能为母亲,桐月榆礼季枫栎青和老师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