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黎诺在床边注视许久,轻轻唤了几句叶桉,只见那双眼珠小幅滚动,依旧没有睁开。
  “等你醒来,我们再谈一谈好吗?”
  他沿着舱壁坐下,视线一寸不偏地粘在叶桉脸上。疗养舱里很静,静得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静得思维如脱缰野马狂奔,草飞泥溅,兵荒马乱,慢慢又从杂乱中收拾出一个贯穿人类始终的永恒主题,爱和生命。
  黎诺第一次真实面对死亡是十五岁。他刚刚脱离培育院,一心想和崇拜的大哥一起上战场洒热血。然而东西还没收拾好,大哥帕克里特死于太空爆炸的消息先一步传来。
  据说商定生育由培育院统一管理时,当时的人权协会会长提出过一个问题,没有养育过程,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亲情是否会就此消失。鉴于当时各方面建设急需人口,这个伦理上的问题被暂时搁置了。
  将女性从生产中解脱出来的制度,一经开始就不可能再撤销。三百多年的事实证明,看重亲缘的人,会主动前往培育院提交领养,而不喜欢的人,即使强制执行领养,平均寿命长达两百岁的人生,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母亲黎悦恰恰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她的观念影响了整个布兰恩家族,不管大家身在哪个星球,工作多么繁忙,都会抽出时间,哪怕只是用虚拟人像一起聚餐,分享彼此的日常。
  故当大哥的死亡消息传回来,黎诺悲痛过后,打消了从军的念头。他不想刚刚失去长子的父母,再次面临失去第三个孩子的恐惧。
  是父亲主动找到他:“想去就去,这是你的人生,我和你母亲永远支持你们的选择,离开前多陪陪你母亲。”
  黎诺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一线,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家人总会托起最后的防线。
  爱是支撑起生命的骨架。它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可以是对某样事物的热情。
  如果叶桉能找到这个支撑,是不是就会愿意活下来?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十分钟,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黎诺低下头按捏眉心,视线从舱底游到舱顶,四处看了看,最后回到叶桉脸上,那双眼睫似乎眨了两下。
  黎诺愣了一秒,赶紧爬起来走到床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感动。
  “叶桉,”黎诺微微躬下身体,“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活,我到现在也没想到一个有力的理由,人与人之间大抵真的很难感同身受,支撑我生命的动力,对你来说也许很苍白。”
  他轻声叹道:“就像你说的,我可能就是大男子主义,自大到想当联盟救世主,反正我没法任由你死在我面前。我们一起去寻找你的答案,好吗?”
  隔一小会,他的语气染上自暴自弃:“就当还我花在你身上九个多月资源的恩情,把生命最后一年借给我,如果,”
  又是一声叹息:“如果一年后你仍旧没有找到答案,我为你执行安乐死。”
  黎诺的目光依旧居高临下,落在叶桉眼里,却全然没有上次的压迫感,反而柔软到有些无助。一位天之骄子,声名显赫的少将,竟然会有这么无可奈何的时刻。
  他裹挟温柔的坚持,叶桉无法理解,又于心不忍。
  第17章 星风(二) 神在冥冥之中将这个字连同……
  叶桉来到地下城,很长一段时间没法正常入睡,睡着半夜也会被不知名的动静或者噩梦惊醒。
  地下城的环境很糟糕,养父母是一对极其普通的夫妻,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向社区登记了领养意愿,叶桉幸运地成为他们的孩子。
  住处是外墙泥砖,屋内聚氯乙烯塑料隔板混杂搭建,隔音效果聊胜于无,街道半夜经常回荡醉酒男人的大喊大叫和打架的巨大动静,排水期屋顶夹层像掉落一地的玻璃珠,一弹就是一整夜。
  这样的环境下,噩梦很难不造访。
  叶桉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吃不惯饭就生吞,睡不着觉就闭眼到天亮,总之他不想麻烦这对新父母。
  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母会在他床头点一盏蜡烛,坐在床边做手工活,偶尔会诗意大发念些没有逻辑的诗词故事集,哼些旋律翻来覆去的曲子,歌词单调听不出含义,更多时候是和养父闲言碎语拉家常。
  察觉到他们应该在是变相哄自己睡觉,是某个排水期,屋顶又开始掉水珠子,叶桉惊醒后不动声色,继续假装睡着,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捂上耳朵,手心的硬茧磨着耳廓,有种太阳晒过的沙粒的触感。
  及时又长久,伴随如同梵音的吟唱——很多年后叶桉才知道那是地球时期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他们做这些事从未提及一句,好像天经地义。叶桉却觉得没必要,他已经15岁了,他们没有义务这样做。
  翌日他主动向养父母挑破这件事,言辞直白得有些不近人情——多此一举,声音并没有小多少,你们第二天要工作,更需要好的睡眠。
  母亲却坚持:“我觉得对你有用,你后半夜睡得挺好的。”
  仔细回想,有他们陪伴的夜晚,噩梦确实很少再出现。但理智来讲,适应环境的可能性更大,陪伴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他无法用定理数据来分析它的作用。
  同样不理解的事还有很多,把饭菜堆出各种有趣的形状,拿废弃金属换几本残破的书籍,带他去串门,让邻居小孩陪他玩,深夜跑去废弃场搜刮一堆报废的机器人……
  他们用有趣的形状哄吃饭困难的叶桉多吃几口,他们不知道废弃金属冶炼出来的价值远比书籍高,他们认为叶桉太孤单了,他们不理解叶桉为什么对没用的机器人感兴趣……
  正如叶桉不理解形状和食欲有什么关系,不理解明明没钱还要浪费废弃金属,不理解小孩叽叽嘎嘎有什么好玩,不理解明知机器人禁令,还要偷偷捡回来……
  培育院是盛满幸福美好的温床,身处其中时无知无觉。来到环境天囊之别的地下城,叶桉迟钝地感知到失去,又迅速理性地解析出当前环境的生存模式,那些无意义的、不必要的、非最优解的事情,令他感到困惑。
  而这些令他感到困惑的事情,在之后漫长又沉默的岁月里,从无数描绘人性的文字中,他再次迟钝地明白,无法用规则、算式量化,无法用真理定义的行为是爱,是他失去又接续,一直拥有的爱。
  那时叶桉比现在更加孤僻,和邻居小孩玩不到一块,养父看他总是一个人,便亲手用塑料和木头做了个陪伴人偶,叶桉虽然觉得无趣,每天仍会和它玩一玩,以证明自己还算正常,不让养父母操心。
  他的灵魂底色经由爱意温养、美好教化,即使懵懂,即使剥离支撑生命的骨架,丧失求生欲望,听到少将出于善意挽救而低声恳求,仍然近乎本能地答应下来。
  一年扔进漫长虚无的人生里,不过转瞬即逝的浪花,何况星际旅行途中很容易发生意外……
  “叶桉?叶桉?”
  嗯?
  叶桉循声转头,面容泛着无机质的冷色,视线定格处非声音的主人,一个带着靛蓝眼罩的微型机器人伫立空中。
  “简意送你的。”黎诺把机器人放进他手里,顺带扣上光脑,边说边向后转身,“说是给你路上打发时间玩。”
  打发时间……听着不像简意的原话。
  叶桉低头看了眼机器人,视线追着黎诺的身影到控制台,他坐在悬挂蓝色光屏的太空前,手指下跳动的字符如群星闪烁。
  叶桉恍然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黎明星号,一艘不知目的地的穿梭艇载着他们漂浮宇宙。
  自应下黎诺的请求,他便坠入失控的浑噩,如一具提线木偶,控制线全部收束在少将那,由他随意摆布,直到刚刚两声呼唤注入灵魂,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叶桉将身体沉进座椅里,举起机器人,一个形式中规中矩的机器人,靛蓝眼罩覆盖了大半张脸,手臂自肩膀弧线下垂,两条腿并拢,光看样子有些呆板。
  这份呆板倒让他想起陪伴自己,度过无数个孤寂无眠深夜的人偶——不出意外现在应该还在索伦星的廉租房。
  “不启动玩玩么?”黎诺在叶桉侧面坐下,见他擎着机器人一动不动,疑惑问道。
  叶桉垂下手臂,抓着机器人的手落到腹部,垂眸凝视,语气淡淡:“这样挺好看的。”
  隔了会,耳旁静得出奇,好像整个穿梭艇只有他一个人。
  叶桉偏头去捕捉黎诺的存在,对方托着腮,神色似柔和又似平静地看着他。
  不声不响对视一会,黎诺骤然开口:“我的芯片更新了地球时期残存的资料。关于你的名字,桉,一种适应性广,抗性强,容易种植的乔木。”
  他眨了眨眼:“单字有安而无危的意思。过去植物学家发现,凡是桉树占绝对生长优势的地方,基本发生过森林火灾,其物种独特性能令它从灾后脱颖而出,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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