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虹 第4节

  简从舟常住在上海,这次来明州是帮周与行送个文件。她也正好和堂妹亲近亲近,姊妹俩好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些事,有许多话要说。
  刚坐下来没几分钟,周倾的手机闹钟就响了,提醒她网课时间到。
  “什么情况?”
  周倾打开语音课,还从包里掏出一本红色封皮的书,丢在桌子上:公司法。
  “你在法律方面不懂的,可以问周与行。”简从舟真是服了。
  周倾说:“他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那天在食堂,周倾观察周与行对待梁淙的态度,得出周与行更想把梁淙发展成客户的意思。
  “公司法算是好学的。”周倾说:“做企业,自己多少要了解一下。”
  简从舟和周倾的性格也是南辕北辙。姊妹俩小时候同回乡下老家过暑假,周家爷爷是退休教师,给两人布置额外的作业,简从舟嫌多做不完,撕掉一半丢进灶膛烧掉了。还不吝啬地把这个好办法告诉了堂妹,堂妹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做到了暑假最后一天,牺牲了大量的娱乐时间。由于两本作业厚度不同,还害简从舟被揍一顿。
  简从舟就笑,如果告诉妹妹想吃米饭得去田里从插秧开始,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周倾却觉得这想法没什么不好,如果掌握了生产技术与生产资料,就一劳永逸了。
  “我听说了,婶婶要把公司卖掉。”
  “是的。”周倾回答的声量低了点。
  简从舟安慰她:“如果厂子在你手里没落,你就成了千古罪人。能解脱出来也好,你早点过自己的生活。”
  周倾并不需要安慰,需要切实的“救国”办法,“你听说过一句话没?上坡的路不好走,下坡路还是很好走的。”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
  “三叔知道这件事吗?什么意见?”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就算他知道了,只能埋怨吧。”
  周家有三兄弟,周晋恺排行老二,老大叫周晋康,也就是周与行和简从舟的父亲,兄弟二人在八几年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在体制内,一个下海经商,出息得让村子里的人嫉妒他们周家祖坟冒青烟了。
  轮到父母巴心巴肝疼爱的三子周晋仁,祖坟的青烟冒完了,他只考了俩大地瓜。
  大哥安排他给领导开车,周晋仁嘴不甜还没眼色,得罪了领导都不知道;被二哥带进厂里,自家的生意,没人盯着他点卯挑毛病。一干就是二十年,买房娶妻生子,孩子上学,倾虹厂托举了他半辈子的生活。
  周家奶奶说,一家子相互扶持才能把家族发扬光大。两位哥哥有肉吃,就有弟弟的一口汤喝。
  十一点,周倾跟简从舟分开,她明天一早也得去厂里接一批货,走到楼下的旋转门,竟然看见了梁淙。
  真是巧。
  周倾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没看脸,第一眼看到他十根自然垂落的手指,他的手指很长。她从右边出去,梁淙自左边进来,他似乎站住了看她,但周倾双手插兜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他
  们没什么好说的。
  *
  周倾开厂里的金杯来的,刚刚保安还问她是不是送货的,送完就赶紧把车开走,因为酒店门前不让停货车。一辆面包车停在豪车堆儿里,太显眼了。
  周倾说唯一的货物就是她,她马上就走。坐进去才意识到自己喝了酒,得找个代驾。
  微信里跳出一个消息来。再往上翻,没有任何聊天记录。微信这个软件是去年一月份出来的,她三月份安装的,还没用上他们已经分手了。
  周倾一眼就看到梁淙坐在自己刚刚的位置上。他背对着她,深色的西装三件套,外套脱了搭在扶手上,白衬衣在灯下泛着光点。
  走向他的那几秒他的手一直在动,不知道在干嘛,周倾走近了才看清,这人竟在剥坚果。他剥了自己不吃,全在盘子里。
  “我跟周与行打听,你和你堂姐约在这。”梁淙解释这并不是偶遇。
  周倾在心里预设他将会说什么,就没有立即开口。
  梁淙的视线抚摸过她的脸,捕捉到她的防备,高挺的眉骨掩饰了他眼里的情绪,“怎么不坐,你来酒吧买的是站票吗?”
  他不高兴的时候,说话不会放过任何人,哪怕大她许多岁也没让过她。
  于是周倾也不客套了,“全球物价都上涨了,怎么没把你的嘴算上呢?”
  没有第三个人在,当然可以肆无忌惮攻击对方的弱点。
  “坐吧。”他看着她,眼底终于有浅淡笑意。
  位置不大,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很容易碰到彼此的腿。她往里收了收,梁淙反而翻花绳似的,调整他的两条长腿,侵占属于她的空间。
  周倾想到他早就像狩猎一样盯上了他们家公司,这种发现让她不舒服,甚至有点难过。老爸走了以后倾虹厂就是一只羔羊,狼环虎饲。但不成熟的心态很快被摒除。她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了,应该强大起来。
  周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酒再说接下来的话,还没送到嘴边,“你已经喝很多了,脑子还清楚吗?”梁淙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把盘里坚果都给她,“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周倾以前是挺喜欢吃坚果的,“你想跟我说什么,叙旧吗?”周倾没有耐心拐弯抹角,“如果你要和我说收购的事,我不会去说服我妈。因为我本来就是投反对票的。”
  梁淙看出她牛犊一样的急脾气,尊重她的意见,“做生意有个说法是,靓女先嫁。你爸爸在创业之初,因为具有冒险精神,抓住了市场的潜力才有今天的倾虹集团。”
  周倾听到爸爸的名字,眨了下眼睛。
  “被收购不是坏事,现在对倾虹进行股份改革,优化资源,也是一种活下去的策略。”
  “有种低端的骗局,是教别人怎么赚钱。”周倾打断他:“我会傻到认为你在帮我们吗?”
  “这个社会更适用尖刀理论。我知道,苏总是想保住多数人的饭碗,但大可不必把企业的命运和员工绑在一起。倾虹破产,大家一样都玩完。”梁淙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只是这个想法有点蠢。
  周倾不介意把自己这一周的收获告诉他,“你调查我们,我也调查了你。”
  梁淙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探究起来。
  “收购51%的股权,刚好够并表,把倾虹利润吸纳进去,填你们的盈利亏空。”上市公司能从股市赚到更多钱,但也有业绩要求。
  飓风集团连续三个季度业绩下滑,还怎么在股市割韭菜?最快的捷径是收购同行,用现有的资源渠道,扩大市场份额,再吸引韭菜再疯狂买进。这是他们的常规操作。
  倾虹想找个靠山,破解发展困境,而对方是在找垫脚石。
  绝不像梁淙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一旦达到目的,不再看好倾虹的发展,为削减成本就会砍业务线,大幅裁员,或者转手再卖掉。倾虹彻底沦为炮灰,那么多人说丢饭碗就丢饭碗。
  梁淙被她这么撕脸皮,却没生气,脸上的笑比刚刚还明显,“既然你从别人嘴里了解我,应该知道我的道德不强。对于对竞争对手,弱的弄死,强的占为己有,得不到的也弄死。”
  “你吓唬我吗?”
  “你也可以理解为告知。”
  “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吧?”
  周倾准备走了,并且,她不准备说再见这种废话。拆穿资本家的谎言,她心中痛快不少。她原以为妈妈会把倾虹随意甩出去,但她一眼就在纷杂的糖衣炮弹里,辨别真相,做出最理智的选择。
  她之前并不觉得梁淙跟自己有什么仇恨,但今天,她彻底将他划分到自己的对立面。这是个极度狡猾的人,以后她要小心。
  拿了背包站起来,手腕再次被人轻轻捏住。
  他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捏着她的手腕,那里微微发烫,烫意传到周倾的手腕上,她的皮肤被他摁的陷下去一片。
  周倾看着两人接触的地方。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我让司机送你。”他把原本已经冲到喉咙的“我送你回去”改成了司机。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最坏的话都说出来了,何必又来说这些?
  周倾走后,梁淙在沙发里坐了会儿,等司机的电话,一瓶酒还剩大半,周倾没喝多少,他把剩下的半瓶喝完了。
  脑海中像羽毛轻抚过,回忆周倾说的每句话,她的微表情。
  常境坐过来,他刚刚在另一桌,没敢来打扰,笑着道:“年龄不大嘴巴倒是厉害,叭叭地一通呛你。”
  梁淙抬眸瞪了对方一眼。
  “谈得怎么样了呢?”
  梁淙说:“你觉得周晋恺的女儿会是个废物吗?”他就没打算让周倾去说服苏荃,试试她的斤两罢了。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在上学的小女孩,但小孩子终究会长大,满肚子算计就不怎么可爱了。
  第5章 血与泪的创业史
  chapter05
  周倾这周要轮岗到下一车间,中午和崔师傅在食堂吃饭。
  崔婶从家里带来熏鱼跟茶叶与周倾分享。熏鱼是自己做的,酥酥嫩嫩的,非常好吃。崔婶发现周倾特别喜欢鱼,她吃完一块,又给她餐盘里夹了一块。
  绿茶是在山上采的野茶,温润清甜,茶质无染,夏天喝最好了。她本想跟周倾说这茶送给她妈妈,但没好意思讲,万一人家嫌弃呢?
  这一桌就她们俩。别人虽然对周倾这个人好奇,但也碍于是老板女儿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了。
  依然有人觉得崔婶太殷勤,可是崔婶自己并不如此想,这只是人和人之间最朴素的感情而已。
  不过,她也并不是那么纯粹。现在的人并不如过去质朴,又是留学回来的富家女,接受西方教育,崔婶知道这是她距离权力最近的一次,有人情的事现在求是最好的时候,不求白不求。
  但是崔婶还是把什么都咽了下去,周倾看她欲言又止,“崔师傅,你怎么了?”
  “没啥,要上工了,我想起一件事还没办。”
  “那你别忘了。”
  周倾去厕所洗了个手,刚刚在她们旁边吃饭的保洁阿姨这会儿也在午休,躲在最后一个小隔间给家人打电话。
  厕所此时没人,因此她打电话的声音特别突兀。周倾往里走了走,还没靠近那扇门,保洁就先发现了她,赶紧挂了电话,“哪儿脏了需要擦?”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干脆就没有称呼。
  周倾说:“喊我小周就可以,你出来打电话吧。”
  阿姨不好意思,小隔间里是拖布和水桶,墙上挂着她的工作服,马桶被木板盖住了充当小桌子,放着一些私人物品,水杯和食堂发的苹果,她闲下来就是躲在里面休息玩玩手机。
  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保洁阿姨,都非常有默契地开辟女厕最后一个小隔间,充当自己的休息室。
  厂里的房子很多,完全可以提供更舒适的环境。周倾几天前就跟周晋仁说了这件事,把保安室旁边的杂物间挪出来,给保洁用,一周过去还没动静。
  于是周倾下楼去找周晋仁,保安室在一楼,里面几人在打牌,烟头瓜子皮吐了一地,见她进来立即站了起来。
  “周经理呢?”周倾问。
  其中一人指了指另扇门,然后迅速把桌上的牌收掉了。
  周晋仁在办公室睡觉,舒服的都打呼噜了,但是一听见脚步声他就醒了过来。周倾问:“我上周跟你说挪腾出一间休息室来,怎么没动?”
  “忘了。”周晋仁坐起身来用手搓了搓脸,“不是有员工宿舍吗?”
  “宿舍楼太远了,来回得半小时。”保洁没有固定的休息和办公场地,哪儿脏了就得立即打扫,宿舍楼又太远,因此她们就不愿意去了。
  “真麻烦!”
  周倾没指望周晋仁能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钥匙给我,我叫两个人去打扫。”
  “不急。”周晋仁起身去把门关上,拉着周倾说:“收购现在是个什么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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