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是她从来都没体会过的陌生。
她忍不住偷偷仰头看她圆润的侧脸,很快就被逮住了。
然后,干燥沁冷的颊就被她另一只同样柔软、同样温暖的手轻轻的揉了揉。
她问她:“小毛,你冷不冷?”
说着,季春花便要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毛三儿吓得立马回握住她的手,拽了拽,“不,不冷的,姨。”
“我一点都不冷,我穿得可厚了。”
季春花咧开嘴儿乐了,“是嘛?不冷就好。”
毛三儿出神一般木木然地点点头,又垂下眼看了看两个人攥在一起的手。
她真的不冷,不光不冷,还有点热。
不是身上的热,是心里的热。
很热很热,热得她眼里也跟着热。
邹老头曾经跟毛三儿嘱咐过,要是他走了,一定不要大操大办,也不用搁屋里放。
人死了就是死了,身子不过是副啥都没有的躯壳。
就随便搁山上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给他埋了就成。
但毛三儿心里明白,他是想尽量把这件事的动静降到越小越好。
他不想让那么多人拿这个当个唠嗑的话题,然后蛐蛐她这个野娃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他说他知道毛三儿指定是会好好过下去的。
他还知道,她往后一定会成个可了不起可了不起的大夫,一个比他一辈子都只会看些头疼脑热、厉害无数倍的大夫。
山上的地方,是毛三儿挑的。
人是段虎跟段江山父子齐上阵挖坑埋的。
私下里,段虎撇开娃们,跟家里其他人都唠过毛三儿这个丫头,当初也跟张大夫念叨过。
毛三儿自己研究出来的那个药方,至今为止都被张大夫珍藏在抽屉。
在张大夫肯定过后,段虎给段长乐足足喝了七天。
后来发现,别的娃不发烧不拉肚还要再咳嗽半拉月,段长乐却一点都没再咳嗽。
没过多久就有家长发现了这件事,为了自家娃硬着头皮到段家敲门询问,你家娃到底是找的哪个大夫开得特效药,才好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段虎便准备了无数张纸条,上面写了张大夫诊所的具体地址。
一个娃开的药没法子叫别人喝,得过个正经大夫的明路才能顺理成章的治病救人。
在邹老头的丧事都结束后,段虎跟季春花两个人在邹老头的院子里,开诚布公的告诉了她。
段虎重新问她:“张大夫等着收你这个徒弟呢,到底能不能行你给老子个准话儿。”
毛三儿目光炯炯,显而易见的激动起来,却忽然陷入沉默。
季春花跟段虎自然都明白她在寻思啥。
邹老头走了,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照理来说没人收养是一定要去孤儿院的。
季春花目光柔得似水,作势就要开口。
未曾想被毛三儿抢了先—
“叔,姨,我要当张大夫的徒弟。”
“要是可以的话,你们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我想去镇上的那个孤儿院,我知道那里离张大夫的诊所不远。”
“……啥?!”段虎眉都横起来了,“不是,你这丫头到底是咋寻思的??”
“我们这么起了咔嚓的忙活,是为了叫你去那种地方的?”
“虎子,”季春花几乎是叹息着叫了一声,仿若顺毛似的拍拍他:“你先回吧,我跟小毛单独唠唠。”
段虎蛮不理解:“还有啥可唠得?个小毛丫头片子扛走了算!”
他冲着毛三儿,粗声呵斥:“你他娘的真以为那地方全是好心人,能把你们全当自己亲娃似的对待呢?”
“段虎。”这回,季春花叫了他全名。
段虎顿时激灵一下闭上嘴,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季春花见此,再次恢复软绵绵的语气:“好啦,知道你是心疼娃,也知道你是好心。”
“可咱想的终归都是‘咱们觉得’不是吗?”
“听我的,你先家去,我们姑娘家有些话要单独唠。”
第463章 讨好讨好我,我就告诉你
其实刚听见毛三儿说要去孤儿院的时候,季春花也下意识想问为啥。
但很快,她就隐隐约约的反应过来了—
虽说有好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小毛眼下的境遇却很像儿时的自己。
在跟她的虎子哥互相忘记以前,她也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段虎离开好半天后,俩人坐在毛三儿的小屋里。
季春花冷不清地道了句:“……对不起呀,小毛。”
毛三儿心里明白的很,歉疚不已:“姨,您咋能跟我说对不起呢,我跟您家啥关系都没有,你们还这么为我操心,还……还想把我收养回家,”
“姨,我不傻。真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跟你们说。”
“是我把叔的一片好心伤着了。”
季春花道:“不是为了这个跟你说对不起,姨跟你说对不起,是因为姨想得不够周全。”
她笑了笑,拉住毛三儿黑黑的小手叹了口气:“小毛,姨是泡在蜜罐子里过日子太久了,所以对从前的事儿也渐渐记得不那么清了。”
“当然,我叫我自己看淡、看开,也是为了叫我自己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
“但刚才听见你说那话的时候,姨马上就想着了。”
“……要是现在再回去,回到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碰见一样的事儿我会咋办,我最想要的是啥。”
带着如今的心境,已然经过生死又走到现在,季春花目光深凝,悠悠说道:“我还是会很想要个家,但我更想要个有能耐、有自信的自己。”
“我想再碰见你虎子叔的时候,不用他跟我说把头抬起来、腰杆子挺直了,就能自己做到。”
“……假如是那样的我,指定不会在一下子进了福窝以后成天成宿的患得患失,思索自己到底配不配得起这样的日子,又或是寻思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梦又到底会在啥时候结束。”
“……”毛三儿久久没吭声。
记忆中从邹老头口中说出的那些散碎的话也逐渐浮了出来。
她讷讷道:“爷爷好像提起过您的事儿,说您是个可了不起的人……他说,原先搁背后蛐蛐您的人现在脸上都得辣得慌啥的。”
不过也是一些囫囵不清的醉话,毛三儿原本就没兴趣关心这些事,或是说啥事都努力告诉自己别放在心上,所以没一下想起来。
季春花笑了:“姨希望往后也能瞅见那些背后蛐蛐你的人脸上辣得慌。”
毛三儿想也没想:“我会的,姨。”
她瘦小的背挺得笔直,目光中透出不符合年纪的从容:“爷爷说我老天爷给了我个可厉害的脑瓜,叔也说我的药方治了好些的娃。”
“我已经很了不起了,姨。”
“所以我不能在这时候掉到福窝里去。”
“我还太小,万一进去以后变懒变废了咋整?”
“那我努力到现在的‘了不起’,不就也白费了吗?”
“……”
“……”
唠完以后,季春花自然想的是要先带毛三儿回段家去住。
今儿都这么晚了,有啥事指定是得等到明天再说。
邹大夫不在了,咋能叫她一个不到十岁的娃自己住。
没想毛三儿却掏出邹老头留下的那个写满了联系人的本子,跟她说:“爷爷给了斜对面的蒋奶奶一笔钱,说他要是走了,叫奶奶先照看我些日子,其他的叫奶奶问我想咋。”
“他说我想咋就咋,只要我好好活、好好过。”
“蒋奶前些日子把腿摔坏了,她也没娃,我还给她送了几回汤药。”
“我直接去她家就成。”
季春花愈发敬佩,不忍摸摸她短短的头发,怜惜又疼爱的道:“小毛,你说得对,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比姨小的时候不知道了不起多少倍呢。”
与此同时,她又在心底庆幸,庆幸小毛不光比儿时的自己更了不起,也比儿时的自己更为幸运。
因为有邹大夫那么一个把她当亲孙女似的爷爷,疼爱着她鼓励着她。
邹大夫引着她进了学医的门,叫她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找到了自己想干的事儿,这得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他们不应该觉得娃是可怜的。
她不可怜。
她很伟大。
……
夜里,季春花把这些话如实讲给段虎听的时候,段虎仰脸躺在旁边一声不吭。
她都说完老半天,旁边都没动静。
季春花才喂完长喜,只得先把闺女撂到炕上,凑过去咬他耳朵—
“嘶!”段虎立马瞪过来,凶巴巴的道:“又勾老子是不?”
“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手动脚!”
季春花嘿嘿乐:“我没动手动脚呀,我动的是嘴跟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