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孙巧云越说,脑瓜就埋得越深,像是回到了她昨天偷偷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
  季春花听得心里跟被醋泡了一样,撂下大勺转身蹲下,轻轻地扶住孙巧云的膝盖。
  “妈,您千万不要怪自己,也千万不要觉得自己这么想是不该。”
  “您这不叫不知足,您只是觉得可惜了儿,只是觉得遗憾。没找着爸的时候,找不到他就是遗憾,找着爸了以后,就会觉得你们之前丢掉的那些日子是遗憾。”
  “或许......或许要仔细想想的话,我们这一辈子当中总还有好些好些数不清的遗憾吧?”
  “可那又咋样呢,妈,咱的日子总要接着往下过的,难道要一直寻思着这些遗憾,然后不停折磨自己吗?可咱又有啥错儿呢,好些东西也不是咱自己个儿能控制的。”
  “咱不寻思遗憾了,干脆就......干脆就庆幸呢?”
  季春花顿了顿,语气更加绵柔:“比方说我,庆幸刚开始出去搞劳动了、庆幸我去参加了扫盲班子,这弥补了我曾经没法再继续念书的遗憾,昨儿又意外的弥补了咱一直找不着爸的遗憾!”
  “还有,还有爸虽然暂时记不得虎子,可他回来了呀,他这么着回来了是也有别的遗憾,但自然也有庆幸。”
  “庆幸虎子终于不再用跟我回忆爸了,就算没想起来的爸会跟他呛火、就算两人之间也会有不愉快、虎子心里也会有难受,可他再不用去回忆了。”
  “他能真真实实的瞅见爸,真真实实的跟爸说话啦,还有、还有!”
  “庆幸咱长安长乐,总算是有爷爷了,在他们往后日子里,他们可以跟爷爷唠好些好些话,一起干好多好多事儿—”
  她连起来说了好长的一串话,差点上不来气。
  涨红着脸做了个深呼吸:“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了,妈。”
  季春花坚定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孙巧云瘦小的手哆嗦的不行,不知从啥时候就死死的攥住了季春花的手。
  她摸着儿媳妇软软的、胖胖的手,不断地掉着眼泪,不停地跟着点头。
  季春花眨眨眼:“妈,你觉不觉得现在咱俩人一起唠,两个人一起唠难受的事儿,好像就不那么难受啦?”
  “你有没有那种......有人陪着的感觉?”
  孙巧云嗯嗯好几声,又用力点点头。
  季春花咧嘴儿一笑:“我觉得,您也应该跟爸一起难受,妈。”
  “咱别怕爸想起来,咱叫爸想起来吧。”
  “就算你们曾经分开了好长时间,但如果把那些日子想起来、然后分享交换的话......那就成了你们俩共同的经历、你们俩共同的人生。”
  “你们是一直陪着对方的,一直都不是自己一个人儿,你们一直都在一起。”
  “所以就算难受的话,也一起难受吧,妈。”
  “因为‘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
  “……”
  其实,季阳也听不太清里头的他们说的是啥,只能瞅清楚灶房的烟囱在冒着徐徐的白烟,还能闻见阵阵的饭菜香气。
  季春花跟她的婆婆孙巧云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就是想听,也很少有听得清的时候。
  段虎的就不一样了。
  方才他就搁后头听见段虎一边咵嚓咵嚓地搓娃们的尿戒子,一边粗鲁蛮横的骂:“俩毛都没长的小兔崽子,咋这老能拉能尿的呐,啊?”
  “你老子我这一天天手上全你俩屎尿味儿!艹!”
  “一会儿就饿,一会儿就饿,少吃点不行?”
  “我可告诉你俩嗷,吃这老些饭可不能白吃,往后都得给老子还回来!给老子干活......给老子伺候我媳妇儿,伺候你们亲妈,知道不?”
  季阳逐渐觉得,他好像不再那么害怕段虎了。
  就算有一天真的被段虎发现,被他打死,他也不怕了。
  前两天他不小心在偷听的时候摔了一跤,绊倒在段家墙根子底下,脚踝好像是有哪儿错位了,肿得老高。
  他静静的盯着伤处看了好久好久,连跑都忘了。
  他嗅闻着院子里的烟火气,感受着脚踝的疼痛,忽然觉得心里轻飘飘的,像是......像是有啥东西被卸下去了不少。
  季阳想:他一定是等来报应了吧?
  老天爷一定是想叫他开始正经还债了吧?
  真是太好了,他可算是能开始正经还她了。
  ......他在还,老天爷也在还的吧?
  因为他的姐姐季春花,曾经没有的东西,已经一点一点的都拥有了。
  那些她合该得到,且值得得到的东西,她也在越来越多的得到。
  季阳笑着站起身,跛了的脚踝因这一会儿肿得愈发厉害,传来阵阵钻心般的痛。
  可他的心却并不痛。
  他觉得暖融融的,忽忽悠悠的。
  像是听见了她的幸福,他也能变得幸福了一样。
  第401章 你只叫我洗脚,不让别人洗
  夜晚,孙巧云反复咀嚼着季春花说的话,揣着颗怦怦跳的心走进屋。
  才鼓起勇气想先起个头儿,就见屋里空荡荡的—
  段江山不在。
  孙巧云心里咯噔一声响,呆在原地静静伫立良久,猝然生出无比强烈的恐惧与怀疑。
  这果然是个梦吧?
  她、她这屋里原本就应该只有她自己个儿的吧。
  下一秒,房门在身后蓦地被推开。
  “...小云?”段江山叫她。
  孙巧云顿时一颤,立马回身看向他,通红的双眼却被热气熏了一下。
  “你、你做啥去了?”她脑瓜里有点发白,视线往下移。
  然后又愣住。
  提起这个段江山就生气,拧紧眉嘟嘟囔囔的抱怨:“我要给你烧水洗脚呀!哼!那个黑男人还拦着我,不让我烧火。”
  “这是咱家,他凭啥要管我呀,小云,咱家小老虎到底去哪儿啦?什么时候小老虎才能回来?”
  “小云,咱真的不能让那个黑男人走吗?”
  “就、就只让你认的儿媳妇留下,不行吗?”
  “......至少你认的儿媳妇长得挺喜庆的,不像那个黑男人,他的脸长得就是张叫人生气的脸!”
  孙巧云还是好久没言语,只定定的看着他。
  段江山一下就闭紧嘴,蹭着地面凑近,“你,你又哭了吗,小云?”
  “......是因为我骂那个黑男人了吗?”
  “他不是黑男人。”孙巧云扯扯嘴角,纠正道:“他就是咱家小老虎,就是咱家虎子。”
  “!”段江山倏地移开视线,端着桶往炕边走。
  “小、小云,你别生气,别难过,我给你洗脚。”
  “昨天你太累了,今天我必须要给你洗脚。”
  “你只叫我洗脚,不让别人洗。”
  孙巧云看着段江山高大的背影,仍旧觉得有点拧巴、别扭。
  她一半觉得这样的场景异常熟悉,像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很自然。
  一半又觉得很久都没人给自己洗脚了,他也有好久好久没见着过自己的脚了,所以很别扭。
  他们的重逢亦是如此。
  两口子之间好些东西说不出来,眼下他们重新在一起,就像是已经深入骨血般的习惯跟适应。
  但同时,他们没见着彼此的那些年也是真实的,所以,又有一些难以忽视的陌生感。
  孙巧云又想起了季春花说的“一起”。
  她想,或许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就是因为他们中间的那些日子都没互相说出来。
  于是,她立刻压下心底的别扭,缓缓朝着炕边走过去,像好久好久之前那样,像从前那样。
  段江山蹲在地上,把毛巾搭在炕沿子,嘻嘻笑:“大小姐坐呀,小的给你洗脚呀。”
  孙巧云便知道,这些事他还记得,他还没忘。
  那别的呢,别的也全都忘了?一点都没想起来吗?
  昨天他站在门口那么久,晚上又一宿没睡,也啥都没想起来吗?
  孙巧云搁炕边坐下了,安静的由着他给脱鞋、脱袜子,露出连自己都不忍去看的双脚。
  她颤抖着闭上眼,无意识地攥紧炕褥,抿了抿唇。
  段江山动作明显停滞片刻,随后便明显更加小心,甚至连呼吸都跟着提起来、跟着放轻。
  “哒”的一声,水面被重重砸出好几圈波纹,听得孙巧云立马睁开眼。
  “......江山。”
  孙巧云看他脑瓜子都像是要扎进桶里,不忍缩了缩脚。
  段江山却执拗的攥着她瘦削的脚踝不撒手,但也不回应,不吭声。
  “哒,哒,哒。”
  眼泪顺着他下巴颏越来越急地往下跌,不断地砸进水面,他深深躬着的雄伟身躯也开始控制不住的打起哆嗦。
  终是忍不住猛然将她的双脚用力按进怀里,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搂着,呜咽道:“对不起,小云,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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