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她就是故意激马婶子呢,马婶子上个月犯病的时候咬了个护工,被控制了好几天,等缓过来以后就故意疏远朱婶子,哎!她是怕自己再犯病的话,说不准就会误伤到朱婶子呐!”
  季春花眼眸剧烈地颤动,喉咙深处随即涌起又酸又苦的暖流。
  这种情义实在是叫人感动、叫人敬服。
  她迅速平复心情,笑道:“不碍的,魏姐,我现在可放松了,真的。”
  “朱婶子跟马婶子这么一斗嘴,叫我觉得......她们好像就跟我们扫盲班子里的那些老同志们是一样的。”
  “我觉得很亲切!”
  季春花拽了拽棉衣的下摆,挺直身子道:“那我就先开始啦。”
  第388章 飞到房梁子底下,做个小窝
  季春花上台的时候,大多数病患们还都显得不怎么关心,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打哈欠,问身后的护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睡午觉了。
  后来,季春花就可甜可软的笑着,重新做了一遍自我介绍。
  她说:“我没大家想的那么厉害,我其实没正经读过书,也没上过学,我对书本和知识的了解,来自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村的一位教书老先生......”
  “我知道他姓盛,但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他长得是个啥模样,因为我小时候都是跟做贼一样蹲在他家院墙后头偷偷听他讲书的。”
  “所以每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或是瞅见他的身影,我下意识地就会跑,就会躲起来。”
  “大概一年多以前,我突然得知在我小的时候,他是去过我家的,他和我的亲爹跟后妈主动提出送我去他那里读书,他可以不收学费,但是被拒绝了。”
  季春花还是暖融融的笑着,只是那份温暖中却隐约透出酸涩的遗憾。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假、假如能再让我见到他,这回我一定要好好看清楚他的脸,我也想好好的谢谢他。”
  “当年的我还很小很小,所以对好些东西好些道理都没法想得很深......我只知道,听盛老先生讲故事真的非常非常有意思,像是、像是有一幅又一幅我没看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的画,在我眼前被展开。”
  “还有好些好些,似乎不是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在他的讲述中被一个又一个的造了出来。”
  “其中讲的道理,其中存在的精神,都是我没听过也没敢想过的,我觉得、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有的时候还会做一些很神奇的梦,就梦见他讲的那些东西。”
  “......虽然,我后头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也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能活一天就是一天的人。”
  “但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瞬间,我会想起他讲过的那些故事、那些内容。”
  季春花眼里亮晶晶的,举例道:“例如下雪的时候,厚厚的雪铺满了大地,我会突然间想到让六月飞雪的窦娥。”
  “又比如......比如看见鸟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讲的精卫填海,这也是我在扫盲班子给大家讲的第一个故事,上的第一堂课。”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故事对我造成的影响会那么深,深到每当我看到任何一枚鸟蛋的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希望。”
  “我会希望,那个鸟蛋里孵出来的就是精卫,精卫就能去找大海报仇了。我也会幻想,假如我成了一只鸟,长了翅膀,那就也能飞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啦!”
  “比如飞到—”
  “......飞、飞到?”
  季春花忽然再次卡住了,就和在鞋厂做分享的时候一样。
  可这回却不是因为不知道该咋往下接了,而是因为她脑瓜子里忽然冒出几个字:“房梁子底下。”
  紧接着,后头的话也随之浮现,连起来就是:飞到房梁子底下,做个小窝。
  季春花不自觉地蹙紧眉,想不通这种行为的意义。
  她认为真要自己也成了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的鸟,咋能只是希望搁房梁子底下做个小窝呢?
  在哪个房梁子底下做小窝?
  季家吗?
  那不得很快就被季大强跟季阳他们弄死?
  ......她应该得希望去更远的地方啊。
  或者是山顶,或者是跟精卫一样飞到大海去。
  反正得是远到再也瞅不见那些烂人们的地方。
  朱婶子忽然举手:“我要是成了个鸟儿,我就要飞到我儿子跟我闺女家里去,天天往他们脑瓜顶拉屎!”
  “往他们饭里拉屎!”
  人群立时哄堂大笑。
  马婶子笑得都栽歪到她身上,道:“你、你个老妖精真成损啦!”
  朱婶子扯扯嘴角,不屑道:“那不然呢?谁稀罕看他们那两张讨人厌的脸?”
  “他们都嫌我这老货麻烦,给我丢出家门啦,还不许我报复报复,找找平衡了?”
  季春花被朱婶子几句话中断思绪,大声鼓励:“我觉得朱婶子说得很好!”
  “反正是幻想,是......是搁自己脑瓜里想,可不就是乐意咋想就咋想?”
  “就像是古代那些被贬黜的诗人,他们也有过得十分凄苦的时候,但却在诗中作出了另一番风景。”
  “有些苦难是我们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的,可咋看待这些苦难、或是如何叫自己继续过下去,却是我们可以自个儿选择的。”
  朱婶子又举举手:“闺女,你说得真是这个理儿,甭看我这么骂他们......其实也明白,要是我非得回去跟他们一道过,指定得惹得谁都不高兴。”
  “我闺女得跟我姑爷干仗,我儿子也得跟儿媳干仗,我狠不下那个心,但我也没办法一点都不恨他们。”
  “你说那个诗人是作的啥诗?我也能学学吗?我想把我刚才说的那个话作成诗,就搁他们脑瓜顶拉屎的那个!”
  “天老爷啊!”马婶子刚缓过来不久,又被这话说得笑不行了,使劲捅咕朱婶子:“算我求你了老朱,你快别丢人了,成不?”
  “......同、同志!我也想发言!”
  气氛逐渐活跃,人群中又有位病患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坐在轮椅上,双腿残疾。
  季春花急忙回:“您请讲!”
  “我......我......”他舔舔嘴,略显局促地从身后掏出个小本子,鼓起勇气举起来:“我不懂诗,但我很喜欢读小说。”
  “我试着写了......写了一篇小说,虽然还没多少字,写得也不好,但是我,我想请您帮我看看。”
  魏姐都惊了,瞠目结舌道:“诶妈呀强哥,你还有这能耐呐?你咋也不跟我们说呀?”
  “啥意思,是不是歧视我们,觉得我们都没文化,瞅不明白呀!”
  马婶子也错愕不已,跟朱婶子小声唏嘘:“真没想到啊,大强天天瞅着跟个闷葫芦似的......原来这么有想象力啊?”
  “那小说可不是一般人能写的啊!”
  季春花激动不已,当即走下舞台冲进人群,朝着这位强哥走去。
  到了跟前,她伸出双手尊敬又礼貌地接过小小的本子,想想道:“同志,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我把其中的内容讲给大家听呢?”
  “我觉得您写的小说一定很有意思,只有自己读的话实在是有点可惜。”
  “您觉得呢?”
  第389章 开门和开窗都是一样的
  强哥并未犹豫太久,就搓了搓手,并用力点了点头。
  当他听到季春花将想做又不能做、甚至是近乎于荒谬,且永远不能实现的幻想寄托在一颗鸟蛋身上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孤独,忽然无法控制地想要跟旁人分享。
  季春花没再返回舞台,就站在强哥身边,先是打开小本子默读了几行,随后蓦地咧开嘴露出了无比灿然的笑容。
  “因为时间有限,咱们就先一起听一下第一章的内容怎么样呢?”
  “这篇小说的名字叫做……”
  “《强哥武侠历险记》。”
  “……”
  “……”
  分享结束后,季春花差点没能从拥挤的人群中脱得出身。
  魏姐费了老大的劲把她解救出来,并带到杨主任的办公室去休息时,她脑门上都还带着汗呢。
  杨姐虽然没去,却已经有几个护工等不及的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了。
  魏姐还没开口,她就表情非常复杂地径直向季春花走来,
  到了跟前,竟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季春花都傻了,不知所措地拦道:“杨、杨姐!您这是做啥呀?”
  “天老爷呀,好端端的您给我鞠躬做啥呀?我实在是受不起担不得呀!您、您快起来!”
  “春花。”杨姐目光有力,定定地看着她,“我这一躬既是代表院里、代表自己,同时也代表我们疗养院的患者们。”
  “不许说你担不起,我说你担得起就是担得起。”
  她面上透出愧疚,叹息道:“听到我们的护工们跟我学舌,我才突然领会上头说的这个‘扫盲’,到底代表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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