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季春花当即浑身一颤,“唰拉”一下抬起头,就像是被按了个开关似的。
绒绒的睫颤着,悄然揪住衣角,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垚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会被取在名字里面。”
那些相隔了两辈子的记忆在她勇敢做出解释的这一刻,仿若被拨开缥缈的云层,逐渐变得清晰。
季春花似乎又看到土墙上那个小小的洞。
幼小的、胖嘟嘟的她,背着草筐踮起脚对着那个小洞看,里面年岁不轻的教书老先生摇头晃脑——
她如梦呓般喃喃:“垚这个字是个生僻字,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前古人想出的一个字......类似于会意字。”
“就是,就是。”季春花挠挠头,努力回忆:“从前有许多王侯将相或是达官贵人,会取这个名字。”
“其中会意很多,有人算出他五行缺土,有人觉得这个字像是小山坡堆起来,瞅着就很高、往高处走,很吉利,能平步青云,所以就取这么个字......”
“但几乎并不会用在平常的生活中,大概......是,这样......”
季春花再想想。
对,那个老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好像没别的了。
然后她撩起眸,却冷不丁地撞见一道道愈发灼热的视线。
只是有些人方才透出的探究和审视却几乎不见,全都用一种惊愕且敬畏的眼神瞅着季春花。
就好像......就好像她不是她了。
不是她们知道的那个她,是个没见过的人。
刘大姐跟尤姐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她们村委会的何书记就是个文绉绉的年轻干部,平日没啥事就喜欢咬文嚼字,满肚子的墨水儿。
那话有时候听起来很拗口,可她们却觉得很了不起。
刚才,季春花说的那段话,就跟何书记的语气很像很像!
哪儿像是胡诌摆列信口拈来的?明显是真的懂,才能说得这么像回事!
刘大姐还未彻底回神,只木木然地盯着季春花看,像是询问又像是感慨般讷讷道:“季,季春花同志......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的?”
“我也没听说你原先念过书啊,你咋懂得这么多呢?”
旁边的季琴早已攥紧十指,猩红着双眼鬼鬼祟祟地退出人群。
她眼底阴邪的嫉妒和憎恨满到溢出,令她再难忍受多待一秒。
她听到季春花傻乎乎的一笑,“是我原先听一个教书老先生说的。”
季春花坦诚又真切地说:“那个老先生可厉害啦,就是咱们村的呀,我小的时候上山挖野菜总会路过他的院子!”
“!”尤姐啪地一下拍了把大腿,“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那先生姓盛!盛先生嘛,诶呦刘姐,你再细想想。”
“他老光棍子一个嘞,总穿身脏兮兮的褂子,个性也可怪嘞,当年他还挨家挨户地自发动员,说娃得读书得学习才是。”
“可当时咱们这可落后嘞,比现在还落后不少嘞。”
刘大姐唰拉一下瞪大眼,想起啥来下意识地就找季琴,没想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皱皱眉,带着几分不确定回忆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那盛老先生还被季大强跟许丽从你娘家骂出来嘞......”
“他们说你家一对宝贝心肝,读书那么苦,还没啥用,才不会送他们去,还说他们闺女往后是要嫁到有钱人家享福的。”
说着说着,昔日记忆逐渐清晰,刘大姐眼珠子也越瞪越大,下意识地就往后说:“盛先生又问,你家还有一个呐?”
“一个胖丫头,总搁我家后墙偷听,娃指定是想念书的,这样,我不收学费,你们就叫娃去念。”
“......”
季春花久久沉默,绵柔澄清的眼眸无声烧红。
这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是死了一回也不知道的事情。
她攥紧胖乎乎的拳头,糅杂着泥土的掌心又湿又脏。
尽量保持镇定,声音隐隐打着颤问:“然后呢,然后他们说的啥呢?”
第138章 他咋就那么倔
解散以后,季春花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在告别的时候,杨文珍却还是不放心她,攥着她的手劝慰:“妹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疼得慌。”
“但姐想跟你说,疼也挺好的,这才能叫你彻彻底底的看清那些人,往后也都不再会对他们有啥期许。”
“晚疼不如早疼。”
季春花知道杨文珍也是苦过的,被自己亲爹伤透过的。
她回握杨文珍的手,不忍红了眼,却仍然弯眸笑笑,“我知道呢珍姐,你别担心我。”
“我当初之所以跟他们撕破脸不就是因为看清了么,再者说以后我也不会跟他们往来了,绝对不会了。”
“再坏再黑暗的日子都过去啦,珍姐。”
季春花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对季家彻底没了感情和牵挂,也就再没有恨和执拗。
她甚至丝毫没有去质问他们的心思。
因为她清楚,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问有啥用呢,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
上辈子到咽气之前,她再没想起别的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
她咋就这样死了呢。
这么悲惨,这么狼狈的死了呢。
她咋就品不着爱跟幸福是个啥滋味儿呢。
可如今,这个最大的遗憾没了。
她季春花尝着啦,尝着爱跟幸福是个啥滋味儿啦。
这就是最好最好、最幸运最幸运,幸运到她死都没敢想的事情啦。
季春花最后扬起个盛满湿意的笑,用力攥攥杨文珍的手,
“珍姐,以后都是亮亮堂堂的好日子嘞。”
“咱俩都会过的贼好,贼幸福的。”
自此,杨文珍才勉强松心,觉得季春花可以自己消化释怀,一步三回头地与她依依惜别。
等到杨文珍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季春花才转身欲往家走。
刚才乍一听刘大姐提起的时候,她还是没法不起火,烧得嗓子眼儿都疼。
季春花摸摸喉咙,指腹上的泥沙剌的脖子有点疼。
她下意识地顺着裤兜往下蹭蹭,动作却蓦地滞住!
季春花红通通的眼儿瞪得滴溜圆,傻住了。
瘪的!
她裤子的兜儿是瘪的!
不对,不对。里面还有钱的......有点零钱,最重要的是还有她赚来的大团结呢。
季春花抓紧掏兜儿,掏完左边掏右边,结果都是空空如也。
她也来不及着急上火,就迅速转身寻着原路往回找。
她想指定是今天新换的这条裤子裤兜浅,要不就是走路的时候、要不就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没注意窜出去了。
好在今天解散的时间早了许多,虽然天冷,但天色不晚,能看得清。
除了淡淡的雾气,还算亮。
季春花大气都不敢喘,眼也不敢眨,就这样提心吊胆聚精会神地摸索着往回走。
可直至快走到地里,都没看到沿途有掉落的钱。
她忍不住心灰意冷起来,寻思也是,有钱掉地上谁看见不知道捡?
毕竟拾金不昧的人没有缺钱的人多,这也很正常。
可她还是不能死心。
抱着仅剩的希望咽了咽口水,顺着小树林往做劳动的地里走——
“段虎同志!段虎同志!”
一道呐喊声从前方传来,季春花瞬间僵住。
她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去,以为自己是耳朵坏了。
咋可能在这个地方听到他的名字呢?
下一秒,她还没来及细想就匆忙找了棵大树躲到后面。
何书记瞅着段虎提起铲子吭哧吭哧就是刨,脑瓜都疼,“段虎同志,你这把坑都挖了,还光挖季春花同志她们那块地。”
“明天得叫刘姐她们咋解释啊?”
这跟上回薅草不一样,也太明显了!
段虎冷哼:“老子管你咋说,那是你的问题。”
“我今儿白天是实在没办法,要不我早过来了,还能叫我媳妇儿刨一天坑?”
段虎眉一横,霸道粗吼:“反正我媳妇儿这两天不好受......不能累着,你乐意咋安排咋安排。”
“老子都给你把种子提前全推过来了,那帮老爷们儿的活我都干了,这么点屁事儿还得老子给你想辙?”
“你个干部干啥吃的?”
“......”
段虎说得何书记都不好意思了。
他愧疚叹息,一时没能接上话。
躲在树后的季春花却悄悄揪住衣裳下摆,扑朔着睫荡起满眼湿润。
她之前还纳闷呢,明明自己说要去搞劳动的时候他可不乐意了,凶得要命。
结果......被窝里滚了一回把她折腾个要死要活,末了儿竟贼痛快的答应了。
就是没想到他只是表面点了头,背地里却给她搞“特殊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