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想伸手去扶,却已经有些来不及。
  她的裙摆在半空扬起一朵绽开的蓝花。
  月思朝紧紧闭上眼睛,想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尽可能少地接触到滚烫的水,快要落地的一瞬间,她想起第一次被开水烫伤的滋味。
  那是她还没长到比灶台高的时候。
  娘病了,她和浣枝轮流踩着小板凳去熬药。
  夜里困得上下眼皮在打架,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不慎踩空,打翻了灶上炖着的药,滚烫的药汤落在她的手臂上,顿时泛起了一片水泡。
  好在她年纪小,恢复能力强,养了好久,终究没落下什么疤。
  可现在她长大了,经开水一烫,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痕。
  但她并没有如心中所想一般摔在滚烫的水里,而是摔在了慕昭身上——
  最后的一刹那,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转了半个身子,做了她的肉垫。
  烫水侵入后背的薄衫,一阵灼痛感随之传过来,男人绷住唇角,第一时间垂眸去看月思朝。
  好在她被他保护得很好,只有一只手撑在地上,手掌红了一小块。
  他忙带她起身,握住她的手,径直放入一旁刚从水井打上来的冰凉井水之中。
  他把她按在冷水里,皮肤之上灼热的温度逐渐降下来,只剩一片粉红。
  月思朝忽然想起了什么,蹙眉去看慕昭背后。
  男人穿着墨袍,如今又是晚上,连水渍也看不明显,她用另一只手试着去触碰他,却见他不经意蹙起了眉。
  “……疼不疼?”
  她明明带着答案问问题,得到的却是一句“不疼”。
  “这儿什么药都没有,我们回侯府吧。”
  她皱起眉,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
  他盯了她片刻,“你在关心我?”
  她扬了扬眉尾,别过脸去:“你不也在关心我吗?”
  “我关心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是为什么?”
  月思朝脱口而出道:“因为我讨厌你,见你受伤高兴得不得了,想关心你伤的怎么样。”
  “如果很严重的话,就立刻去我们家祖坟烧高香,等你死了,我就能变成一个有钱的俏寡妇。”
  有钱的俏寡妇。
  这是他死了她也会做他夫人的意思吗?
  这番话倒是给慕昭听笑了,他牵起她往院外走。
  “马车早在外面候你多时了。”
  慕昭万万没想到,把她哄回府中的方式,竟是她担心他受了伤。
  若是知晓这样她便会关心他,他宁愿多伤几回。
  两人坐在马车里,慕昭把先前备好的点心放在小几上,缓缓推向她:“听林凝雾说你没与她用晚膳,定是饿了吧。”
  月思朝抿住唇,目光移向他的背,只见他坐得笔直,将疼痛藏匿得很好。
  可她的手掌尚有余热在隐隐作痛,还是她已经泡了许久冷水之后的效果,他尚未经过任何处理,又怎么可能会不疼。
  她又想起他的背,沟壑分明,线条流畅,连肤色对她而言都恰到好处,若是留下烫伤的可怖痕迹,日后再看的话……
  想到这儿,她不大高兴,抿住唇道:“你把衣裳脱了。”
  慕昭眸含探究地望过来,斟酌着她的意图:“如今还在马车上……”
  她打断他:“你脱不脱?”
  他不由想起那晚她的主动,那时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默默凝了她片刻:“你是想看,还是想要?”
  月思朝明显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档子事?
  她对上他的眸子,满脸写着谴责,干脆坐到他身边,抬手搭在了他的肩,手指一扒,径直脱去了他的衣裳。
  衣料滑下,擦过他后背的伤,尽数堆叠在他的腰间。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缓声道:“你慢些。”
  车厢内两人的话悉数落入车外凌川的耳中。
  在他的记忆里,侯爷一向是洁身自好克己守礼之人,即便京城的贵人们已经在马车上玩出花了,他都难以想象这种事会在侯爷身上主动发生。
  哦不,严谨一些,的确不是他主动的,如今看来是他们夫人想要,侯爷配合。
  作为最懂他心思的属下,他不能拖后腿。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较远且平坦的路绕去。
  马车内,月思朝拿出帕子,沾了些早就放凉了的茶水。
  “车里条件有限,我只能先这样帮你。”
  其实她怎么对他都可以,只是她这么郑重地说了一句,让他没由来地有些紧张。
  他望向她,见少女眉眼认真,紧紧盯着他的后背。
  红痕比她手上的要深上许多,有些地方甚至泛着肿,但好在没有起水泡。
  慕昭默默挺直几分腰腹,微不可见地开了几分肩,身上肌肉绷紧,心想,还好他这些日子没荒废了晨起练武的习惯。
  不过如今已经是夜里了,不知道状态还比不比得过刚练完的时候。
  纤细的手指夹住沾湿冷茶的帕子,轻轻覆在他背后。
  她动作太过温柔,惹得他喉结上下一滚,绷紧了身子。
  “……我弄疼你了?”她小心问道。
  他摇了摇头。
  这烫伤比起他习武迎战时所受的伤简直不值一提,他本没怎么当回事。
  可见她如此重视,他敛了敛神色,轻咳一声改口道:“有点儿。”
  “那我再慢点。”她另一只手扒住他的左肩,一边用嘴吹着他的伤处,一边缓缓擦拭,凝眉盯着他后背从右肩直至腰上的红痕,轻叹一口气:“好长。”
  “嘶——”他又配合着轻抽了口凉气。
  月思朝手上动作未停,担忧问道:“你如今什么感觉?”
  他夸大其词道:“很烫,很难受,但被你弄着就好了许多。”
  凌川绷紧脊背,心想这是他不扣月钱就能听的东西吗?
  他家侯爷平时端得和什么似的,没想到在夫人面前还挺娇。
  她就这样一面轻吹着,一面沾着茶水,为他擦了一路,马车终于停在了侯府前。
  不知为何,月思朝觉着今天在路上的时间莫名得长。
  或许是她从未这样细致地照顾过一个男子。
  她凑近他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自然觉得时间被拉长了。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她收回思绪,匆匆走去开门,见来人是慕昭与一个胡子花白的大夫。
  大夫行了礼,背着药箱走进来,她顺手阖了房门。
  “夫人,听闻您被热水烫伤了手。”
  她伸出手掌,“仅这么一小片,不是什么大事,按时厚涂烫伤药应当就好了。”
  大夫瞧着,点了点头,赞道:“没想到夫人竟是内行。”
  “谈不上,只是从前被烫过。”月思朝抬眸看向慕昭,“你来看看他,他伤得更重。”
  大夫心神一凛:“果真?侯爷你快坐下,让我好生瞧瞧。”
  慕昭依言褪了衣衫,烛下,烫伤的红痕比在马车上更深了些。
  这么大一片,若是落疤就不好看了。月思朝惆怅地想。
  “会留疤吗?”她问道。
  “若是养得好便不会,如若不重视,留疤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蹙眉“啊”了一声,“那要如何养?”
  大夫捋了捋胡须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和她一样,按时涂
  药就好了。
  话未落地,他便对上慕昭波澜不惊的目光。
  他抿住唇,径直改口:“这伤口暂时不能再沾热水,故而起初几日的沐浴,定需要细心之人小心服侍,擦净后要及时涂药。”
  “擦什么药,复杂不复杂?”慕昭沉声问,墨黑的眸子仍盯着他。
  大夫头皮发麻,意会一番,即刻道:“复杂。”
  他从药箱里摸出三种样式不同,但功效成分皆一样的药膏来。
  “第一遍先涂这盒蓝的,薄薄一层即可,第二遍涂这盒红的,适量即可,第三遍涂这盒金的,厚厚一层。”
  他打量着慕昭的神色,补充道:“哦……切记用手指涂,如此好把控用量。”
  “把药留下,你可以告退了,记得去找凌川领赏。”
  见慕昭神色转淡,大夫心中终于松了口气,擦擦额汗,起身告辞。
  他爹曾教导他,侍奉贵人往往最要紧的是不是医术,而是眼力与洞察。
  如今他深以为然。
  月思朝把药盒一一打开,放在鼻下细细闻了闻,凝眉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几盒药气味都一样呢?”
  “……你闻错了。”慕昭垂下眼,轻描淡写道,“张大夫可是京城名医世家出身,是随军二十多年的大夫。”
  他先强调了大夫出身之可靠,继而加以佐证:“你也知晓,用兵作战时常需要隐匿身形,最好不要有太过明显刺鼻的味道,或许他为了抑制药气,加了什么独家秘制的香料调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