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方菜不全是辣的,栗子鸡汤就很温润,她喝了两碗,胃里暖暖的。饭毕,面包车重新上路,车厢里坐着四个人,彼此熟悉又生疏,气氛热络又冷清。车子一路颠簸,两个小时后,罗芝终于抵达关狄的老家。
  这是一个由旧村改造起来的小镇,赚了钱的村民纷纷自己建房,路边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三层花园洋房,却搭配着传统的土锅灶,烟囱里白烟袅袅。钢制电梯外墙贴着金鱼瓷砖瓦片,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喜庆大字——“富贵有余”。
  是物质的富足还是审美的贫瘠,罗芝几度张嘴,还是觉得不说为妙。
  主打一个欲言又止。
  关狄家的房子更夸张,他们在原本的平房外盖起一栋四层八户的小楼,他爸妈住在顶楼,装修完便囊中羞涩,剩下三层原本打算卖出去,可镇子每年净人口都在缩减,既无外来务工人员,又留不住年轻人,空有楼盘,没有买家,跟人交易去?于是空着。
  关狄满不在乎,大手一挥:“总之我们家房子很多,你不用担心。”
  罗芝:“……好。”
  “你去打个盹哈,听朝带你去见姨娘们!”关狄的妈妈招呼她休息,罗芝含糊应答,正在走神儿,手机突然响起。
  罗芝一看号码,心下一惊,坏了。
  她忘了跟母亲报平安了。
  心脏骤然收紧,背后窜起一股冷意,仿佛犯下了弥天大错。
  她抛下自己的母亲跑到几千公里外的偏远小镇看望别人的妈妈,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问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在她的母亲面前,她永远紧张。
  罗芝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赶紧赔笑脸:“妈,不好意思!我忘了给你打电话了,我老早就到了,大概两小时前到的。”
  妈妈在电话对面,笑声十分悦耳:“是啊,我嘱咐过你,但你忙着跟人家社交呢,转头就把我忘了,要不是你接了电话,我还以为你被人拐跑了呢。”
  语气轻松,可含沙射影,藏着冷意,她用了带点幽默感的讽刺,自认为很高级。
  罗芝连忙解释:“刚才是有点忙乱,我们在车站花了点时间,先吃了饭才又重新赶路的……但是一路都很顺利,我已经到了,你不要担心。”
  “我看是人家家里的饭太辣了,把你辣迷糊了吧?”妈妈还在笑,笑声逐渐刺耳。
  她觉得自己宽容大度,不仅没发火,生气了还能讲笑话,并且在她自己听来还挺好笑,于是一个劲儿地挤兑罗芝:“去别人家里坐了坐,就把自己家忘干净了,这年头的姑娘果真是忘性大,要是有新妈了,可得记得给我介绍介绍啊!”
  罗芝急了:“不是的妈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忙忘了,下次不会了。”
  对面却不理睬,突然转了话题:“你穿的是我给你买的那套衣服吧?怎么样,人家是不是夸你好看?”
  没有。罗芝的爸妈好像并没在意她的穿着,当然就算他们注意了或甚至夸赞了罗芝也很有可能没听懂。
  罗芝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又担心妈妈听到“没在意”会失望,就在这时,关狄走进来问她晚上要盖哪条被子,关母也正好凑上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开始说洗碗机如何不好用。
  “怎么可能不好用?”关狄皱眉,“你肯定没看说明书。”
  “我看了呀,但是按了之后就是没反应!”
  两人争论起来,声音有些聒噪,罗芝觉得自己该挂电话了,可母亲还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地拉扯,她不停安抚,说了好些明显是要收尾的话,但母亲就是就是不肯接话,还在不停地说。
  电话这头唇枪舌剑,电话那头也是唇枪舌剑,罗芝看看手机,又看看关狄,觉得嘴唇有点干。
  关狄也不管她,炮火直冲自己的妈,从被子到窗帘到厨房里刚买就坏了的洗碗机,细细数落和责备:这个颜色不对,那个价格买贵了,不是跟你说这个品牌不靠谱吗你怎么还去买,还有这台洗碗机足足三千块呢怎么可能一用就坏??
  罗芝瞄了一眼,关狄的妈妈却依旧笑嘻嘻的,关狄每责备她一句,她就大声反驳一句,辩驳都充满快乐。
  她很久没见儿子了,多说几句话都开心,被责备也开心。
  她果真像关狄说的,年轻有活力,漂
  亮爱打扮,带着点接地气的俏皮,罗芝有些恍惚。
  她一直以为,母亲就该是严厉的,高高在上,拥有绝对权威,言辞冷冽,让人敬畏又不安——就像她自己的母亲那样。
  如果她在学校里出了问题,母亲永远不会第一时间安慰她,而是会先责备她,追问她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出了事情要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是罗芝很早就学会的道理。
  至于这是不是她后来进了摩美也只能当受气包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她家庭条件优渥,成长环境远好于关狄,爸妈都是体制内,前几年离婚,收场还算体面,罗芝从小乖巧懂事不(敢)发脾气,在父母离异这件事上,她自认为对自己没太大影响,但对母亲呢?
  她这么不喜欢关狄,跟自己破碎的婚姻是否有关?
  她戏精上身不停挖苦罗芝却坚持不挂电话,她拖延时间哪怕让对方家庭觉得女儿没礼貌也不在意,是不是一种莫名的抵抗和谴责?
  罗芝越想越头晕。
  那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罗芝没太多印象了,一通电话讲完就耗尽了她的能量,脑子僵住,无暇顾及其他。
  关狄的妈妈热情地打开衣橱要送她衣服——被关狄批评阻止;关狄的爸爸放松地倚在沙发上,滔滔不绝给罗芝讲自己年轻时在海城开车的见闻——被关狄鄙夷打断,叫他少在这边倚老卖老,卖弄一些粗浅的见闻惹人笑话等等……这些细节,罗芝都不记得了。
  她翻山越岭来到南省的山城,可最终记住的,只有那通迟迟挂不掉的电话。
  她记得自己想挂断却挂不断的局促,记得自己夹在两场对话中左右为难的尴尬,可是其实没人说什么,没人在明面上为难她什么。
  她却一直记得,记了很多年。
  第6章 立春转暖,又是艳阳高照……和……
  #偶遇五毒俱全项目经理,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周一早晨,罗芝一路小跑,卡着点冲到摩美投资楼下打卡。她一屁股跌进工位,摘掉厚毛线帽,换上平底鞋,长舒一口气。
  立春,天气转暖,又是艳阳高照……和导数据的一天。
  但她开心,重返熟悉的生活模式的感觉真好,她简直感动,简直觉得就算花一天时间洗那些破数据都让人幸福,为数据头疼算什么头疼?那根本就是甜蜜的烦恼。
  然后她打开电脑,看见绮芸昨晚十一点发来的邮件——
  【芝,下周市场数据源会进行一次更新,我们这边也会增加几个新变量,你记得提交之前再检查一遍,确保字段和格式都统一,具体事宜邓肯会过来跟你核实,如有问题,也可与数据组赵姐商议。】
  ……现在撤回这个甜蜜烦恼,还来得及吗。
  她刚打完一杯咖啡,站在四十楼的落地窗边发呆,手机震了。
  “乖乖女,你未来公婆人怎么样啊?你给自己铺好路了没,是准备当受气包还是打算开展跨世纪婆媳大战?”
  这也太夸张了。
  罗芝皱眉,认真回答:“他们人都不错的,很热情,就是……就是方言太重,没听懂几句话。”
  “哈哈哈哈哈,”蔬蔬回,“你这是自相矛盾,既然没听懂,怎么知道人家是真热情?”
  怎么知道的?
  罗芝也不知道。
  关狄的妈妈亲热地挽着她穿街走巷,小镇的道路坑坑洼洼,沿街小店零散分布,关狄的二姨开文具店,三姨经营婚纱照相馆,都在相距不过二百米的地方。四姨呢?四姨是干啥的来着?
  ……想不起来了。
  这时,佳文和kama款款走来。
  “芝,早上好呀!”kama热情充沛,语调高昂:“周末过得很不错吧?我听说你去见男朋友爸妈了,哎呀那我们就等着你的婚礼请帖啦!”
  她音量实在太大,吸引了隔壁不少分析师的注意,几个人从屏幕上抬起头,目光中略带不满。
  “没有,没那么快,”罗芝尴尬,赶紧压低了声音解释,“只是见个面而已,还没到那个份上……”
  “哎哟怎么会没到,都见家长了不就是要谈婚论嫁啦?”kama兴致勃勃,依旧高调:“我跟你说,你快抓紧吧,好看的婚礼场所可难定了,我给你推荐几个吧——哎呀你干嘛,备婚又不是备孕,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呀!”
  好了,整个风管部的人都听清楚了。
  罗芝脚趾疯狂抠地,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真没有,真的没有……”
  kama却已经开始顾影自怜,双手抱胸,幽幽叹息:“真羡慕你哎,都已经见家长了,我呢,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脱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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