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他双眼血红,知道仅凭这点力量,挡不住神脉加持下的劫雷。
幸好,去长幽林寻找画酒前,他已经安顿好长命与赤蛇,将它们留在魔界林州。
长命格外迟钝,缠在他身边转圈,甩都甩不掉。
于是宴北辰威胁它,再跟着,以后就不要它了,唬得长命耷拉眉眼,哼哼唧唧,跟上两步,又停下来。
为了甩掉它,宴北辰扔了根树枝,让它去捡。没走两步,长命又跟上来。
最后宴北辰骗它玩木头人游戏,走到林州边界,回头一看,它还呆在原地。
看见少年回头,长命高兴得立起耳朵,摇动尾巴,期待他回去奖励它。
然而少年走出长命的视线,再也没有回去。
此刻宴北辰心底却庆幸。
想来那两个蠢货,也不会沦落到饿死,丢他的脸。
他几乎快被劫雷压碎,还有闲心向画酒确认:“你说愿意嫁给我,是不是认真的?”
他追来苍野,竟然就是问这个,画酒气得说不出话。
“反正我当真了。”
宴北辰没指望她的答复。
从林州出发前,他给自己埋下一份礼物,或许永无再见之期。
但留个念想,也很好。
他这一生,最缺的就是念想。
灵罩碎裂前,宴北辰揽住画酒,埋首在她颈间,低声呢喃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珈泽并不在意,那不过是,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他不信,世上还有东西,能抗住神劫与神脉。
珈泽难得想要嘲讽,还未开口,迷网织成的劫雷下,忽然盛开滂沱绿意。
少年的咒语念完,往生骨盘旋而出。
地面长出大片藤蔓,两者交相缠绕,护住身下一方山河。
须臾之间,遍地春意。
大地重焕生机,填补被珈泽抽走的灵脉。
望着不断生长的藤蔓,珈泽目眦欲裂。
这是苍生术的最高阶。
苍生术法,掌生命之灵。
是最简单的灵术,也是最难的。
成片藤蔓长出,冲破重重劫雷,上接云天,将万物不生的苍野,变成世外桃源。
可宴北辰,分明是一个魔头,怎么可能!
珈泽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脚底藤蔓,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藤蔓不断延伸,环绕到珈泽身旁,盛开细小粉白的花,从他眼前飞旋而过。
这一刻,珈泽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唯一遗憾是,没有带走画酒,留她存活于世,他实在不甘心。
不过再多遗憾,从今日起,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起……
再也与他无关。
飞旋的花招摇,无声嘲弄,看啊,你拼命想杀的姑娘,有人用命护住了她。
珈泽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此刻感想。
藤蔓缠绕成巨大的笼,将珈泽困在中心。
他垂眸低语,不知在对谁说:“在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向神请愿,望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酸楚裹挟他整颗心脏。
为什么天意总是捉弄人?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不只是画酒,更是他期盼好久,才盼来的小妹妹。
不过珈泽没有时间后悔,他的指尖,开始溃散。
逆天而为的代价,来得这样快。
望着一点点化作齑粉的身体,珈泽大笑起来。
狂风将他破散,最后半张面庞,也与笑音一同消逝。
珈泽就这样死了。
可困境还没有结束。
宴北辰已经是强弩之末。
往生骨是把双刃剑,如同悬崖边的毒草。
被毒草咬一口会死,但与此同时,也能长出飞过悬崖的翅膀。
取与不取,在此一念。
动用它的力量,就要承受它的代价。
它是救赎之道,也是天道的陷阱与锁链,等待时机成熟,天道会彻底清洗,让血脉肮脏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宴北辰是个惜命的魔头,但凡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想,以毒止痛。
可现在弱小的他,需要这份力量。
因为死亡的力量,可以让他长出翅膀,带着画酒,飞离绝境。
*
珈泽虽死,他转嫁的劫雷却在,需要有人替他承受。
渡神之雷,除了珈泽本人,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找不到应劫之人,劫雷化为无数利剑,朝下方两人刺去,势必要见血。
灵罩已经碎裂。
宴北辰的剑,断裂后,斜插入不远处的黑土。
他再也没有办法,只好低头,用身躯为怀中姑娘,支起最后一层屏障。
那些渡神的森寒白刃,毫不留情,通通扎进邪魔的身体,重新变成劫雷,肆意流窜,想要撕裂他。
“不要!”
画酒扯住他流泪,“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可他抱得死紧,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般,没有松开的念头。
痛到极致时,宴北辰恍然,忆起与画酒初见的场景。
那时他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愿放手,像个固执的可怜虫。
和现在倒是很像。
后来,他想骗回往生骨,费心研究她,诱她动情。
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倒,先输得一败涂地。
还有云顶穹宫。
妖兽劈来时,宴北辰自己都没想到,面对最讨厌的姑娘,自私如他,会毫不犹豫飞身上前,在少女惊诧的目光下,替她挡下致命一刀。
他终于迟钝意识到,原来不是讨厌,而是喜欢。
迟来的喜欢让他恐惧。
毕竟他此前,已经做了很多,令她反感的事。
带着少年热情,他也想获得她的好感青睐。
在星州追上她时,他捧着以血蕴养的神花,她却毫不留情,踩得稀碎。
还有她射向他的一箭,以及长幽洞穴,好多好多事……
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鲜血浸透少年的白衣,他反倒笑起来,额上血珠粘稠透亮,滑过脸颊,如同血泪,滴到画酒被狂风吹乱的发上。
好脏。
宴北辰想擦干净,血却越来越多。
算了。
他放弃了。
过往很多经历,细数一件,都足以令世人惧怕。
可宴北辰既不在乎,也不惧怕。
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直到今日,原来他有害怕的东西。
“别哭啊。”
他声音像只漏风的鼓,手臂抱着她,以身为屏障,将丑恶隔绝在外,不让它们玷污怀中姑娘的眼睛。
他发誓一般,“我会为你挡下这些劫雷。”
他害怕她的眼泪,那让他觉得,比死更难受。
宴北辰黯然地想,他生来就是多余的。父母不要他,连养育他的姑姑,也要抛弃他。
没人喜欢他,更没人需要他。
他生无长物,拼命活下去。
贫瘠的年少时光,他看见遥不可及的瑰丽天光,仰头用手掌接住。
然后,繁亮的星滑落,流过他的指隙。
看着满地余烬,宴北辰便明白,那些美好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他。
他只配站在地狱里。
他当然喜欢画酒,也想当豪掷千金的人,引她回顾。
可他的世界空空荡荡,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幸好,还有一条性命,可以给她。
“我将性命赌给神明,今日输了,要死在这里。可你还不能死,你要替我去看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少年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
这样的话,不过是绞尽脑汁,想为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神墓留下性命,注定应验诅咒,死在苍野。
所以不必为他感到伤心。
“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的。”
他黑眸水光颤抖,望着怀中姑娘喃喃,“画酒,我爱你爱得好辛苦。下一世,换你先喜欢我,好不好?”
风云际变,日月倒悬。
天地都在被狂风洗劫,除去雷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苍野下起雨,浇湿每一寸土地。
滂沱大雨夺去少年仅剩的生机,他灰败的眸中,倒映出最后的场景。
场景中,他只用站在原地,说一句喜欢,少女就绽开笑意,冲进他怀抱里,仰起小脸:“我也喜欢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都是宴北辰幻想的。
可他心满意足,微笑着合上眼。
虽然画酒总不相信,但被她怀疑拒绝的每一次,他都很痛。
那颗不存在的心告诉他,他依然在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
当日在云水居,画酒存心戏弄他:“你有多爱我?”
那时他有自己的骄傲,不肯作答。
而现在,宴北辰终于可以,以行动回答她。
他这样自私贪生的邪魔,已经爱她到,愿意舍却性命,替她死在劫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