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很感激宴北辰救了她,不过记忆无法勉强。
  那时下着雨,环境太潦草,她连他的样貌都没记清,唯一有印象的,是那双锐利漂亮的眼,盛满权欲野心。
  侍女低眉提醒:“马上就要进入韩州城,常嬷嬷让奴婢进来,为表姑娘梳妆。”
  对,她现在是宴北辰的表妹,王城的表姑娘。
  画酒坐起身,如云的长发垂下,漂亮得不像话。
  舟车内,远比外面看着宽敞,内里一应俱全。
  袅袅香雾中,少女只拥着薄被,缩在软榻一隅,推开镂花白玉窗,望向云外。
  画酒探出手,窗外云雾湿寒,飞速倒滑过她的指隙。
  魔界一场绵雨,下了小半月,今日难得放晴,日光斥退乌云朵朵。
  画酒抬起眸,细碎的金光,落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潋滟动人。
  身后,侍女还在絮絮叨叨。
  画酒的思绪,早就飞出云外。
  她不喜欢身后沉重的絮叨,她喜欢窗外,雪白轻软的天空。
  虽然外面没有一丝云彩,连太阳也是虚白的,照在身上并不暖和。
  她朝虚白的阳光探出手掌,试图接住。
  距离宴北辰把她带回魔界,已经整整十年。
  这十年,画酒淡忘很多事,唯独记得与宴北辰有关的事。
  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是个很重要的人。
  宴北辰将她捡回来后,随手丢进别院养着。
  他是个大忙人,忙着收割辽阔的魔界疆域。
  画酒心里还有更坏的猜想——
  或许,他早就忘记随手捡过一个姑娘,还养在别院。
  要是随手扔朵花在那里,或许早就养死了。
  但画酒挺好养的,还顽强活着,并且一直记得他。
  虽然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但宴北辰救了她,救命之恩,画酒不敢忘记。
  她如此期待再次见到他,尽管这非常渺茫。
  对着冷冷日光,画酒抬起右手,细细察看。
  被他踩碎过的手,早就愈合,看不出一丝疤痕。
  回忆起痛,画酒忍不住蹙眉。
  他踩碎她手的时候,画酒想,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但后来,发现是他把她救回来时,还未出口的怨恨,纷纷转化成,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总之,她感激宴北辰,不仅救了她,还给她容身之所。
  画酒确定,没有宴北辰,她早就成为一具白骨,倒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或许什么时候,白骨上开出妖异的花,也没人发现她。
  真可怕。
  画酒吓得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动作这么慢,还没收拾好?”
  一道粗厚女声从外面传来,打断画酒的思绪。
  常嬷嬷等得不耐烦,推门走进来,对侍女说:“你出去。”
  赶走侍女后,她接过钗环,亲自替画酒梳妆。
  画酒有些害怕常嬷嬷,乖乖坐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绕过画酒,泄到常嬷嬷跟前。
  常嬷嬷眼也没抬,半是命令的口吻:“风大,把窗关上。”
  画酒抿唇,不敢辩驳,顺从合上窗,将日光全挡在外面。
  常嬷嬷是个奇怪的人,只要是与画酒有关的事,她尽职尽责,从不假手于人。
  但画酒能清晰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甚至带着厌恶。
  在别院养伤的日子,画酒刚醒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不苟言笑的常嬷嬷。
  房间混杂着檀木的香气,常嬷嬷冷着脸,坐在她床边,将白绢浸了水,替她细细擦拭手指。
  那时候画酒还不认识她,手被陌生女人握住,有些害怕。
  常嬷嬷神情严肃,看起来很凶,身形比寻常女子高大许多,像座小山。
  她的大掌格外宽厚,给人一种……
  她打人一定很痛的感觉。
  想到这层,画酒更加瑟缩。
  擦完少女的手,常嬷嬷换了白绢,又浸水,替她擦脸。
  白绢拭过额心,沾了水,将那颗朱砂痣衬托得更显妖异明艳,与少女安静木然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忽然,常嬷嬷的手顿了顿。
  “醒了?”
  看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常嬷嬷招呼身后的侍女,“把表姑娘的药端来。”
  声音和画酒想象中一样,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表姑娘?
  画酒不解,但也不敢多问。
  身处陌生的地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安静一些,总不至于惹人厌烦。
  屋子里,侍女悄声退下,等她重新出现时,双手已经捧着木托盘,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
  常嬷嬷端过药汁,用小木勺,亲自喂给画酒。
  在常嬷嬷细致的照顾下,画酒身体恢复得很好,没过多久,就能下床。
  那时候,画酒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魔界。
  一个偶然的契机,她从侍女口中得知,救她回来的人,叫做宴北辰,是魔界王城的三殿下。
  侍女们还说,宴北辰曾在神界为质五百年,直到神魔两界,在苍野开战,魔界大获全胜,他才得以脱身,浴火归来。
  至于为什么是浴火,画酒也不清楚。
  但大家都这么谣传,姑且当是真的。
  十年间,画酒从常嬷嬷和侍女口中,听说他不少风流韵事。
  比如说,他又带兵打下哪座城池,再比如,哪州又献了绝世美人给他。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画酒讨厌招蜂引蝶的男人。
  听上去,宴北辰就是这种人。
  但宴北辰是例外,画酒不讨厌他。
  面对救命恩人,只用低下头,奉上虔诚与感激,至于他的私下为人,那与画酒无关。
  画酒对他很感兴趣。
  每当别人聊起宴北辰的事,她都会悄悄凑过去,亮着眸子,安静听完。
  关于他的八卦,听来听去,总是差不多的套路,没什么新意。
  实际上,除去众所周知的几件大事,宴北辰的私事,旁人知之甚少。
  虽然他行事招摇,说话又狂妄,但他御下甚严,不想被人知道的,没人敢泄露半个字出去,令一众怀春少女,捧心兴叹。
  聊完宴北辰,少不了要说说他的亲爹,现任魔界之主,魔尊巫樗。
  巫樗才是真担得起风流二字。
  往前倒数几千年,巫樗年轻时,凭着一副好容貌,一直高居魔界风流名单榜首。
  当然,魔后赤莲夫人,也不是个柔弱省心的,很有点手段在身上,清理起菜园子的杂草,格外狠辣。
  幸好有赤莲。
  不然的话,宴北辰的兄弟姐妹,还要多上好几十倍,争起家业来,那才真是头大。
  少点竞争对手,站在子女的角度,当然是好事。但站在爹的角度,就是伤心事。
  没办法,巫樗家里,是真有魔尊之位要传承,思考事情的角度复杂一些,很正常。
  最近巫樗很犯愁。
  古往今来,当继承人很闲,找不到对手竞争时,就容易把爹架起来,当靶子打。
  只有让他们多些对手,忙得脚不沾地,才没空把歪心思动到爹头上。
  多么长远的目光!
  多么清晰的规划!
  但赤莲夫人拒绝共情。
  于是目标远大的巫樗,最后只有四个孩子安然长大。
  除去身世不详的宴北辰,其余三个,全是从魔后肚子里爬出来的。
  对于三子一女,巫樗心中,自有一本小册子打分。
  宴北辰最不省心,目前以赤红负分,遥遥落后。
  巫樗觉得,就算自己疯了,也绝不可能,把魔尊之位给他!
  *
  画酒神游天外,常嬷嬷忽然开口,打断她的遐思。
  “韩州王与韩夫人情谊甚笃,家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
  “至于韩公子,他虽然能力一般,但总归,韩州王只有一位正夫人,下头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日后,韩公子一定会承袭王位。表姑娘此行前往韩州议亲,等顺利嫁去韩州,有三殿下和魔尊的面子在,韩州那边,总归不敢亏待表姑娘。”
  常嬷嬷事无巨细,全替画酒分析完了。
  画酒也认为,常嬷嬷的话在理。
  家中言传身教,想必韩公子,也会是个一心一意的人。
  她是满意这门亲事的。
  至于“三殿下和魔尊的面子”,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按照奇奇怪怪的关系,现在画酒见到宴北辰,得开口喊他一声“表哥”。
  巫樗有个亲妹妹,名唤萝灵。
  不知怎么回事,众人一致认定,画酒就是萝灵殿下在战场失散的女儿。
  当时,宴北辰从苍野回王城时,告诉巫樗,说就找回来这么一个活着的。
  换言之,就算不是她,也得是她。
  画酒不清楚个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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