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31节
可若说到送自己进谢家挡灾替业之事——
孟臾从怅然若失中稍微恢复,转了话题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放在谢鹤逸身边?”
“嗯?”闵筱柔微怔,像是一下子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指……不是说谢鹤逸七灾八难吗?”这话是当初谢晚虞说的,孟臾记到现在,看闵筱柔错愕的样子,她只得尝试换了种问法,那时候她年纪很小,说是懵懂无知也不为过,太多事情不清不楚。
“你跟我讲一下细节,你记得的所有细节。”孟臾强调。
闵筱柔认真回想了下,沉吟片刻才道:“我和你爸爸都没有宗教信仰,中间人找上门来时,我甚至觉得这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她面上有些羞惭,“但以防万一,还是托了所有人脉关系侧面打听了下,说是谢家的小孙子出意外眼睛看不见了……”
“你说什么?”孟臾激动地打断她。
闵筱柔连忙说:“后来证实这消息是错的,可既然知道了,我们免不了要往最坏处想,难道他们是要你的眼角膜吗?这绝对不行,我和你爸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能……所以立刻就托人去拒绝了,但和对方沟通之后才知道是乌龙,再后来的事你都经历了,我带你去灵慈寺见了谢老太太……”
漫长的沉默后,闵筱柔问了句,“你在谢家这些年,过的好吗?”
孟臾百感交集,“你犯罪的时候,畏罪潜逃的时候,有想过我将要面临什么吗?”
“想过,一开始鬼迷心窍,到最后顾不上了。”闵筱柔十分坦然诚恳,这么多年的挣扎和自我谴责活该由她承受,不管再怎么美化,狡辩,都改变不了他们将女儿送人的事实,但孟臾此刻似乎无暇顾及这些,她正皱眉思索,像是陷入困境。
离开会面室时,闵筱柔突然起身,哀怜问孟臾还会再来看她吗?
孟臾看出她的不舍不像是装出来的,脚步不由得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没作声。她推开门走出来,按照约定,站在华东局机关大院儿中等宁知衍。
宁知衍从楼上下来,前后左右做着颈椎胳膊的伸展运动,摸出钥匙解锁附近停车位上的车子,“走吧,送佛送到西……”
孟臾站在原地没动,垂眸问:“五哥,我哥他……是不是曾经失明过?”
宁知衍刚才一直在忙,并未看刚才她们会面的影像,怔愣片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见孟臾不吭声,只好说:“你不知道吗?哦……那会儿你好像还没来谢园呢,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是有段时间眼睛看不见,但很快就好了。”
看来确实是真的,孟臾追问:“怎么会?”
宁知衍嗐了一声,神情漫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欲言又止,最后只模棱两可说了句,“就是发生意外受了点儿伤,哎具体的……你得去问谢二。先上车——”
孟臾默不作声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上去。
隔了几分钟,路口的红绿灯跳成红色,宁知衍踩了刹车,车子在斑马线前停下,他没忍住,偏过头嘱咐她一句,“孟臾,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吧。”
孟臾低声噢了下,算是应了他。可是,能让宁知衍这种外放性格的人都讳莫如深的事情并不多见。很多以往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似乎将要呼之欲出——谢鹤逸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秩序感和近乎病态的掌控欲,是不是因为他曾经失明过呢?
她靠在椅背闭上眼,将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但既然答应了宁知衍不问谢鹤逸那件事,孟臾自然就不会多嘴。
主要是问了也白问,她还得找别的突破口。
“兰姐姐最近还好吗?”她状似闲聊找话题问。
谁知宁知衍脸色一黑,“谁知道好不好?我跟她吵架了,一个周没见面了,她现在应该在……香港吧。”又没好气地呛她,“你不会刚答应我不提,转头就去问兰九吧?”
孟臾脸一红,嘴硬道:“怎么可能?你小人之心!”
宁知衍不跟她计较,“送你回酒店?”
孟臾没同意,她并不想继续在南江多做停留,随身的东西出来时就已经收拾好了,直接让宁知衍送她到高铁站,乘车回到溪和镇。下车前,宁知衍追问孟臾到底还要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待多久,她不确定,所以没作声,但心里大概清楚,至少要待到她和谢鹤逸之间当下这个微妙的平衡点被打破的时候。
道阻且长,不进则退。
之后一个周,谢鹤逸都没再出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孟臾埋头做事,自我消化完与闵筱柔见面的负面情绪,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要冷些,不知道会不会下雪……”田欣裹紧身上的外套,走到正在对着电脑盘点库存的孟臾身边,“最近咱们这儿办民谣节,晚上有乐队在酒馆那边的广场上唱歌,我们一起去听吧?”
“行呀。”孟臾随口应声,“什么乐队?”
田欣调出手机上公众号的宣传页给她看,“今天是这几个。”
孟臾瞥一眼,难掩兴奋道:“哎第二个我知道,他们主唱唱得特别好听。”
田欣朝外面廊下坐着的邵启冬努努嘴,压低声音,“你看我表哥那魂不守舍的样儿。”
其实孟臾也早就发现了,好像从前几天民谣节具体日程定下来开始,邵启冬整个人的状态便有些说不上来的不正常,经常一个人怔忡出神。她还以为赵润年找他麻烦了,旁敲侧击问了下,并不是。也对,裴渊是谢鹤逸身边第一得力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应该不会留这种后患。
“他怎么了?”孟臾关切问。
田欣示意她附耳过来,“说来话长,简直是一部狗血八点档电视剧的程度,晚上咱俩一起睡吧,我好好跟你讲。说不定,你还真得帮个忙呢。”
虽然有些迷惑,但出于信任,孟臾还是点点头,“嗯,好。”
第46章 玉山汀
晚上,谢鹤逸从北京回到南江,飞机刚落地就收到宁知衍发的定位——玉山汀,本市这两年规格最高的会员制会所,建在半山腰。
夜深露重,湿气水气把路两旁的八角宫灯琉璃罩氤氲上一层薄雾。
侍者躬身将谢鹤逸引进房间,又有人立刻送了杯新茶过来,铁观音,带着滚烫的热气。
宁知衍正在牌桌前打麻将,几个熟面孔身侧都坐着一位年轻女孩儿按摩师,神色恭敬,动作轻柔。
有认识谢鹤逸的在侍者推门那刻就起身打招呼叫了句,“哟,二哥来了……”
“嗯。”满场甜腻的脂粉味和烟酒气,谢鹤逸隐隐有些头疼,神色难免不耐烦。
见状,宁知衍抬手一挥,把牌墙推倒,“我们说几句话,你们换个地儿。”
众人不敢耽搁,等一屋子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散了个干净,谢鹤逸才在房间的沙发里落了座,头搭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宁知衍起身走过来,开门见山道:“我二叔说,他这次回北京参加典礼,去你家拜访,很不巧围观了一场父子大战?”
谢鹤逸语气平淡,“不准确,是我单方面听训。”
“为什么啊?”宁知衍不解,磕了磕烟盒拈出一根烟捏在指间,“突然闹什么?”
谢二这些年做事风生水起,不光家里满意,各方都很满意,俨然是圈内标杆模范式的人物,此时难得吃一回瘪,他也顾不上调笑,毕竟自己亲二叔那边还等着他的消息。
谢鹤逸仰着脖颈靠在椅背,声音轻的像是一道烟,“我打算尽快收尾公司所有的涉密项目。”
“什么?你要退场?”宁知衍点烟的动作顿住。
谢鹤逸抬手捏捏后颈,眉间淡漠,“退是退不了,我在这里头经营了这么多年,不是一句话说退就退的,但……总能换个场子。”
宁知衍轻嗤反问:“这么容易叫你换?”
“是得费点周折……但我接手时,就考虑过这些,退出机制白纸黑字签过协议的,只要把进行中的项目按照条款顺利结完,过了解密期,我就不再受任何限制。”顿了顿,谢鹤逸了然地加了句,“你告诉宁二叔,他安排的事儿我会负责到底,尽快办完的。”
宁知衍嘲讽追问:“我看你现在根本就是骑虎难下,当初为了拒绝和秦家的联姻,你不是接了那个芯片采购的项目吗,没个三年五载能结束吗?”
谢鹤逸笃定道:“用不了那么久。”
千头万绪,总要找到一个相对的平衡点才能回到稳定的模式和状态里,这已经是目前最直接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流程合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无非是他得麻烦点儿,麻烦就麻烦吧,点灯熬油当牛做马两三年,总归会有办成的那一天。
宁知衍不接他的话,而是说:“就为这?不止吧……”
听这口气明显知道内情,却还要问,谢鹤逸也不瞒他,“我要结婚。”
尽管早有准备,听他亲口说出来,宁知衍还是免不了震惊脸,“和孟臾?”
谢鹤逸一副不然呢的表情,如果不是为了和孟臾结婚,还要让她避过审查,同时把对家里的影响降到最小,他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调整公司的主营业务,也不用这么早就向父亲摊牌。除了把仇恨值拉满,全部聚焦到孟臾身上,于事无补。
可世事便是如此,一环套着一环,环环相扣,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承受什么。
高台之上的谢鹤逸如是,藩篱之外的孟臾亦然。
他语气愈发不善,“一直以来,打抱不平的不是你吗?”
“你特么……”宁知衍简直无语极了,很多时候他只是看不惯,逞口舌之快而已,能和谢鹤逸在一起玩儿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这哥们儿自有许多他身不由己之处,只是强势惯了,心思深,不爱说,而且想事情跟正常人逻辑不太一样。
但宁知衍也是真没想到这家伙疯到这步田地,不由得嚷道:“谢二,你为什么非要把事儿办得这么复杂啊?孟臾不就是想要爱吗,左右这个比其他都容易,你哄哄她,说爱她不就可以了!”
这套逢场作戏的说辞是宁知衍的认知,谢鹤逸不以为然,漫不经心道:“没用,她心野的很,到时候再一声不吭跑到天边儿去,几年都见不着人影儿。”
走到这步境地,依着孟臾的性子,若是他真的松了口,她大概立刻就会名正言顺地以爱之名要求他放手让她自由。如今他还被绑在这个位置上,手头上经办一摞涉密项目,出境受诸多限制,实在是鞭长莫及。
原本闵筱柔在逃国外时,孟臾的身份更加敏感,完全没有余地,现在引渡回来,好歹有点儿可以操作的空间。
可她的回归,同样也给孟臾拆掉了监控限制以及心理上的禁锢,现在她想去哪里,只要一张机票就能搞定。
宁知衍啧了下,哀叹一声:“那你干脆把她绑回去,铐起来,难道不是更直接?你不是惯会拿捏人心吗,怎么到孟臾这里就歇菜儿了?”
谢鹤逸不作声,用强权压制是很简单,却会生发出诸多不确定性,尤其孟臾现在正在兴头上,铁了心硬要跟他拧着来,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过淡淡一瞥。万一伤了她,或者出现什么不可控的问题,不过是陷入无止尽的车轱辘中,非他所愿,也没必要。
宁知衍不再问,怪自己多嘴。
手中执剑,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要看朝着谁去挥斩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自然看透彻了,孟臾分明就是谢二的软肋,最碰不得的一片逆鳞,伤她三分,自伤七分,不划算,何必呢?
宁知衍回过头来自说自话:“就算你把外界那些阻碍全部都摆平了,你家里真的会同意你和孟臾结婚吗?”
谢鹤逸眸光沉沉,但到底没有说话。
家里何止是不同意,孟臾身份敏感,犯了政治大忌。留在身边“挡灾”,没人会上纲上线,可若真要大张旗鼓地与她结婚,不知有多少人会坐不住。看热闹的,想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的,被动了既得利益企图闹事的——
四面临敌。
宁知衍却对答案心知肚明,故意给他出馊主意,“要我说,你真要结婚,不如选秦小姐。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不仅项目不用停,还多了份助力。”
谢鹤逸眯起眼喝了一口茶,有点温,味道不好了,他放下那盏盖碗,“联姻这条路,以往这么多年我都没走,以后更不会走。”
宁知衍深吸一口烟,“我原本觉得,谈恋爱就正儿八经给人个名分,女朋友嘛这年头还一定要结婚吗?无非是最后好聚好散,若放心不下,你照看她一辈子也是可以的,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见谢鹤逸不搭话,他继续说:“没想到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她散,但是兄弟,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能不爱听——我不看好你们,齐大非偶,这个圈子,只有利益绑定的联姻才是最稳固的关系,像我和兰九,这辈子,想散也散不了。”
谢鹤逸的观点则迥然不同,一一将他驳回去,“姻亲关系就一定稳固吗?最稳固的关系……是没有关系。想办什么事,用什么人,达到什么目的,我有的是别的办法。形成利益共同体也不止联姻这一条路能走,何必牺牲一个无辜的女人?”
其实,最平衡的状态是他一直不结婚,无论跟谁都不结。可如果靠结婚就能将孟臾永远留在身边,同时又能给她想要的安全感,他是愿意满足她的,但办成需要一步步筹谋,当下确实不具备这个条件。
他能也甘心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否则便不会向父亲开这个口。只是,不管怎么斡旋,孟臾都免不了要吃点儿苦头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无以为继。
恰好小朗的工作日报准时发送过来,谢鹤逸摸出手机点开,垂眸看过去——
今天的文字描述依旧很简洁,配的照片是人山人海的音乐会现场,背景是亮如白昼的舞台,周遭到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孟臾手中握着一根巨大的星月荧光棒,正对着田欣的镜头摆各种搞怪 pose,笑容放松而惬意。
像是被她的快乐感染,谢鹤逸拢着的眉宇都松懈下来。
宁知衍坐不住了,反正距离很近,索性好奇地凑过来,看他没表露反感的意思,便垂眸认真瞥了眼屏幕,随即鬼叫起来,“你……你你,我说呢,啊你怎么对孟臾那么放心,居然不怕她冷不丁儿再捅你一刀,原来是安排了小朗看着呢,哎——不会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吧?”
谢鹤逸合上手机,起身,“我先回去了。你——已婚人士,今晚歇在这儿?”
话不重,却大有惹了我不高兴谁也别想好过的意思,宁知衍登时耷拉下脸来,“我回去也是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