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7节

  孟臾不肯吃,她难得在他面前将真实的负面情绪外露,气鼓鼓地说:“我吃不下。”
  谢鹤逸轻声谑笑,“闹绝食、装病不就是想出来?目的达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孟臾神情恹恹,一手按在胸腹间,羞恼驳他,“我没有装病,我胃疼。”
  谢鹤逸没说话,抬手屈起指节轻轻摩挲触碰着她的脸颊,确实有点微热。
  从小到大,孟臾一不舒服就会伴随发烧。
  孟臾僵了僵,却没领情,兀自别过脸去,深呼吸,长长出一口气。
  她实在太生气,气到壮了胆子,压根儿不想再装温顺装乖巧装谨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关我?”
  谢鹤逸手支在桌面,撑着额角看她,眉间含半分兴味,“这样不挺好吗,有什么说什么。”
  跟在他身边十多年,别的本事没见涨,表里不一的功夫学得虽然还不到家,隔着电话骗他倒是足够用了。
  孟臾怔住,什么意思?她不听话发脾气怎么就挺好?他费这么大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要教自己怎么忤逆他?
  她不解,问:“你不喜欢我听话?”
  “听话?”真是不得了,在气头上还不忘试探他的口风,谢鹤逸身体向后倾了倾,捏了捏眉心,反问:“你听话了吗?”
  又来了,孟臾只恨自己道行太浅,他能四两拨千斤,她却根本分不出他说得不听话到底指的是她不好好在静室面壁思过,还是别的什么。她心里还有一个秘密,若是被他知道,怕就不只是关静室这么简单,她没办法摊开说,就连提也不能提,只能想办法绕过去。
  近在咫尺的矮榻边摆放了张六边形的花梨木小几。
  谢鹤逸似乎对六边形格外钟情。
  这里许多家具都是六边形的,桌子凳子花盆,几何图形非常多,很像他这个人,总是表现得理性冷漠到近乎无情。
  矮几上托盘内放着几小瓶谢鹤逸常用的眼药水,孟臾的目光落在上面。谢鹤逸的眼压有点高,用眼过多时经常会头痛,所以每天都会滴降眼压的药水。
  就在刚才不大会儿的时间里,孟臾便见他揉了好几次眉骨的位置,于是主动示好:“你眼睛不舒服吗?我帮你滴眼药水吧。”
  谢鹤逸正阖着眼,手指抵在额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太阳穴。听见她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嗯?”
  孟臾起身,站在他身后,上手为他调整姿势。
  谢鹤逸从善如流地向后仰着脖颈,靠在圈椅扶手上闭着眼睛,任由她侍弄。
  这种事孟臾并非第一次做,甚至他喜欢什么手势、力度、分寸都能拿捏得刚刚好。她轻车熟路地用消毒湿巾净好手,又用指腹小心翼翼轻柔地刮擦他的眼眶轻轻按摩了一会儿。
  周围百态俱静,连外头的风声都被雕花窗扇隔绝。
  谢鹤逸呼吸清浅平稳,像是很享受这片刻的静好时光。
  就在孟臾觉得这场风波会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只要她做小伏低,便能就此翻篇时,谢鹤逸突然扬起手,掌心按住她的手背,状似临时起意地问了句:“你昨天手机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啊。”孟臾自然而然地回答。
  接着将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的说辞说出口:“我当时刚好在图书馆,没带充电器,回到宿舍才充上电,很快就开机了。”
  谢鹤逸没接话,他的指腹贴着孟臾的手腕,触感像一张宣纸,干燥温柔又松垮垮的,她比平时略快的脉搏跳动频率就这样暴露出她的心绪。
  孟臾想要抽出被握住的手腕,但像是被他察觉,突然用了点力气箍着,她没有成功。
  “才刚说过,让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谢鹤逸稍稍皱眉,睁开眼睛看她,“孟臾,你不乖。”
  孟臾垂眸抿唇,原来是她会错了意,不是让她不听话,是嫌她不说实话。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像是马上要落雨,外头有觅食的雀鸟扑扑腾腾地飞过窗檐。
  怎么办?孟臾心里很清楚只要谢鹤逸想查,他有无数种办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从来就不是自由的,哪怕谢鹤逸帮她改掉名字,换了档案,她依然无法摆脱在逃犯女儿的身份。无论换多少个手机,里面一直都安装有监控系统,数据会实时上传到云端,定期覆盖。当然,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她也享有,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信息便不会被调取,一旦有任何异样,经审批后便可以将她所有隐私袒露于人前。
  而谢鹤逸,他甚至不用去走流程要权限,只要一句话,宁知衍就会帮他这个小忙。
  到时,她的谎言不攻自破,并非是因为没电才关机。
  谢鹤逸静静等待片刻,见她一直怔忡沉默,脸色有点不好看,声音也沉下来,“……还不肯说?”
  要怎么说?实话是梁颂年找到她,说昨晚想到一个绝妙的掩人耳目的好办法,他要和她假结婚,让她毕业后以陪读的身份跟着他出国去找她妈妈。
  真是疯了,明明说过让他当没发生过,以后人前一切如常,谁要他扮演救世主?梁颂年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被孟臾喝停,然后立刻把手机关了机,却没想到谢鹤逸突然从北京回来,还那么寸正好联系她。
  但这些现在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说了就全完蛋了。
  “好吧,是我故意关的机。”孟臾承认,尽量表现得像是破罐子破摔那般,心里却在想为今之计,只有两害相较取其轻了,她重新开口:“梁颂年在追我,我拒绝过,但他不死心,昨天我们在图书馆遇到,说了会儿话。我觉得属于个人隐私,所以就……关了机。你不知道手机时时刻刻都可能被读取的感觉,真挺膈应人的。”
  这样也算基本能说通,至于谢鹤逸信不信,只能听天由命了。说完这些,孟臾蹲下来仰起脸看着他。
  “你喜欢他吗?”谢鹤逸一双眼睛深得像暗河,眸里的东西一眼望不到边。
  “当然不喜欢。”孟臾满脸坦荡,毫不避讳他的注视,又蹙眉小声说:“我不喜欢幼稚的人。”
  谢鹤逸轻嘲,不冷不热地笑道:“还有你嫌别人幼稚的时候?他不是读到博士了吗?”
  果然是调查过梁颂年才问话的,在他面前,她总逃不过处处被拿捏的命运。孟臾难免心生怨怼,老气横秋地与他拆招:“读的书多就一定代表成熟吗,就比如……喜欢一个人,你就一定会跟她结婚吗?”
  这话听着有意思,平日里看着她总觉得还没长大,一团孩子气,像只温和无害的小猫崽,其实心里主意大得很,冷不丁露出爪子挠一下,一挠一片血痕。
  谢鹤逸拉孟臾起身,顺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他的手掌扶在她的后腰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孟臾大惊,她不过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并未想过能从他这里得到回应的,竟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复又想,只是没走心的调情吧?只是顺着她的话,下意识想要重新掌握主动权的、随意的、当不得真的调情而已。并没有她脑补的那些隐于表象之下,暧昧的、沉浸的、香气四溢的一诺千金。
  像是久久没等到回应,谢鹤逸偏过头不再看她,孟臾却仿佛从他转眸的那个瞬间看出失望来。
  第9章 春潮雨
  孟臾知道他不高兴,几乎是条件反射,她抬手揽住他的脖颈,用脸蛋软软地蹭他的颈项,软声哄道:“你别生气了,嗯?”
  谢鹤逸被她弄得呼吸一沉,手掌向下挪动寸许,从容不迫地按在了她的尾椎骨上,然后一路向上贴着后背一快一块的摸过她的脊骨。
  孟臾浑身过了电似的缩成一团,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下。
  她只觉被他捏过的每一块骨头都痒得发烫,晕乎乎地去推他环住自己腰背的小臂,却听谢鹤逸伏在她耳边低声说:“后悔了?晚了……”
  他低下头吻她,慢慢流连过她的唇舌,鼻尖,下巴,脖颈,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将温热的唇贴上他的耳边,喉间的热气呵出来,柔嫩双瓣慢慢地摩擦,蹭上他线条戕利的下颌,描摹出一段迤逦的轮廓。
  窗外雨水飞溅,院子里枝叶扶疏,暗青色的叶子盛着沉甸甸的雨水,凉气从缝隙扑进室内。
  孟臾衣衫半褪,露出半边雪色的玉峰,她正被他吻得呼吸粗重,细微的战栗突然变成瑟瑟地抖。
  谢鹤逸的动作凝滞一瞬,哑声问她:“冷吗?”
  “嗯,有一点点。”间隙中,孟臾终于重新找回呼吸的节奏。
  谢鹤逸没说话,直接搂着她的腰将其横抱起来,突然的悬空让孟臾有点慌,她倒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搂得更紧了点,轻笑:“不要紧,一会儿就热了。”
  孟臾的脸颊瞬间就滚烫起来,身体也开始发热,她真是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羞怯和窘迫,又听见他啧了下,调笑道:“这不是热了吗。”
  孟臾不满叫他:“谢鹤逸!”
  他俯身将她放在床边,手搭在她颈间,微微笑着,还是那种漫不经心地态度,问:“叫我什么?”
  孟臾不肯理他,翻身把头埋进枕间,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冷淡的沉香味道,下一秒更浓厚的冷香将她全方位包围,她想躲过去,却不由自主地贴紧。
  天色染黑,窗外雨声琳琅。
  孟臾却不再感到冷,她只觉整个人烧得厉害,像是有人在她体内架起一把篝火,不停地烧,不停地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她趴在他腿上软乎乎地喘着粗气,听他又问:“叫我什么?”
  “哥,哥哥……”孟臾被他拎起来抱着,她伏在他胸膛,不住重复那个词。
  “乖宝宝……”谢鹤逸轻轻抚摸着她漆黑柔软的发顶,孟臾仰着头够到他凸起的喉结,轻轻用舌尖舔,含糊求他:“哥哥,你快点……”
  “急什么?”谢鹤逸克制地闷哼,怀里的她实在太热了,像一个火球,将他的体温蒸腾变高,温暖着,融化着,直至和他合体才肯罢休。
  孟臾呜咽着,哼唧着,支离破碎地吻他,谢鹤逸被她磨得心痒,拉开抽屉,拆出安全套,手掌按上她玲珑有致的腰身。
  全身就像是被蚂蚁包裹着啃噬,孟臾有点受不住,趴在谢鹤逸的肩头,报复似的张口咬了下去,瞬间浮现一排浅浅的牙印儿。
  谢鹤逸吃痛地呃了下,又似乎有点享受她这种带着占有欲意味的动作。他轻声啧笑,骂她:“属狗的?”
  话音刚落,孟臾就又咬上他的喉结,不轻不重用牙齿嗑磨两下。
  谢鹤逸没跟她计较。
  汗湿衾被,周遭气息潮热一片,处处旖旎而淫靡。
  孟臾整个人抖得厉害,层次丰富的快感叠加在一起,让她脑海一片空白,极致的爽感涌向全身,深呼吸,再深呼吸——她好想不管不顾地叫出来,但又拼命抑制住,呻吟的声音也不自主低下去,听起来却更加色情了。
  谢鹤逸压着她的耳朵命令道:“叫出来,我喜欢听。”
  出声的瞬间,孟臾闭上了眼睛,连脚背都绷紧,心里却还在想,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不是当成交易吗,为什么还能如此沉浸享受?
  许是雨天降温的缘故,孟臾又长时间未进食,加上酣畅的情事刺激,夜里就觉得有些感冒的症状,鼻塞无力,脑子昏昏沉沉地躺在谢鹤逸的床上。
  谢鹤逸坐在床边,伸手摸到她额头上的热度,只是轻微地略高,带着额发一点潮湿的汗意。他划开手机,打算让医生来一趟。
  孟臾缩在被子里,出声制止,带着鼻音说:“我不要打针,也不用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又拉他垂在床边的手指,说:“我饿了。”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谢鹤逸不再坚持,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掌问:“想吃点什么?我叫人去做。”
  孟臾生病时,谢鹤逸总会格外纵容她,大概就为当年谢晚虞将她领回来所谓替消灾担业障的因由吧。但那种事,其实她是不信的。小时候不懂,稀里糊涂点了头,长大后即便要怨,却怎么算也怪不到谢鹤逸头上。她没什么信仰,心中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敬佛,而谢鹤逸明显是相信的,总把她吃的苦都当成是为他受的。
  她沉吟一瞬,“想吃你昨天从北京带回来的四玉糕。”
  谢鹤逸刚压下去的火气像是又要卷土重来,冷声道:“……扔了。”
  孟臾惯会看他的脸色,连忙狗腿地说:“那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天晚上,孟臾没能回自己的屋子。谢鹤逸在书房开视频会,好像是跟对面有时差,一直持续到半夜还没结束。他走之前说让她等,她不好去打扰,歪在枕上看了会儿小说,最后实在没撑住精神,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外头的雨还没停,檐雨如绳,淅沥窸窣。
  她闭上眼睛,听着缠绵雨声入梦,梦里好像回到了十二三岁时。
  那段时间经常下雨,断断续续,下得院中草木萧疏,处处都是朦胧缥缈的水汽。
  当时,病入膏肓的父亲在接受审查期间猝死,母亲出逃,就此下落不明。一夕之间,孟臾的身份变得十分敏感。原本,她只要在谢园被养着,等长大后或是谢鹤逸不再需要她时离开,重新过自己的生活就好。
  孟臾父母的案子事发后,走过革命征途,安度大半生峥嵘岁月,一向对风险极度敏感的谢晚虞是准备立刻将她送走的。
  他们这种权贵之家,并非无法提供庇护,只是权衡之下的取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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