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临别在即,他拉着我的手,逐一跟我交代侍奉师父需要注意的一些门道,说到紧要处,甚至要我抄于书簿里才算放心。
  “可千万记住,师父每年秋分,都要晒他那一屋子的画稿,他晒画时,你就找个阴凉的地方自个儿待着,等天黑了再回来,务必别撞到他晒画,不然生气了冷你几天不同你说话,不得把你憋死?”
  师父的画工是一等一的好,过目不忘的能力,更是能将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记于笔端,我就算不用动脑子想,也能猜到师父那一屋子画里的主角是谁,忍不住问:“那些画稿……长得很漂亮吗?”
  明彰师兄有些愤愤地鼓起脸:“师父在这种地方尤其小心眼,从不让别人看,劝你也收起这点好奇心,省得惹他不高兴。”
  “……”
  “还有啊,每年的除夕一大早,你得去东市买山楂,记得挑个头好的,要至少够师父做五串糖葫芦。”
  我知道师父平素的口味喜甜,又惊奇道:“师父这么大了,新年还要吃这玩意儿啊?”
  明彰师兄露出一副“我也搞不懂”的表情:“别看我们师父长得一表人才,但有些秉性是很古怪的,糖葫芦他光做了不吃,也不知道干嘛,数量不多不少就是五串,总不至于是要从大年初一吃到大年初五吧?”
  我一一记下要点,但也免不了在心里道一句“古怪”。
  “对了,如果接下来袁府再派人来找师父,你记得要问清楚什么事,别像我之前一样,都给挡回去了。”
  我不解:“为何?”
  明彰师兄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很复杂的伤痛。
  他与我不同,他自小在袁府长大,同府里的感情很深。
  “因为袁大人年纪大了,我听说他这些年身体不太好,我怕袁府再来找师父……可能不见得是什么好消息。”
  一时之间,我跟明彰师兄都沉默了。
  师父奉道之后,便断了尘缘,不问世事,曾经盛极一时的袁氏宰相府也门庭寂寥,圣上虽敬重袁大人,但要以老骥之力支撑偌大门第,维护往日荣光,也绝非易事。
  我唏嘘不已:“明明是父子,怎会走到这一步?”
  明彰师兄感慨叹道:“当初闹翻,还不是因为师父的婚事?袁大人盼他不要执迷不悟,可师父横剑于颈,以死相逼,袁大人没办法,只能告诉他,一个人的时间会比两个人的时间过得慢很多很多,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后悔。”
  “袁大人说,不要因为蹉跎年华而后悔,不要因为求而不得而后悔,亦不要因为碌碌无为而后悔。”
  我听得心惊肉跳,明彰师兄露出痛惜之色。
  “可师父说,他不会后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善始无终,绝不后悔。”
  “我记得他们父子争吵那日,我捧着那些世家族女的画像站在庭院中无所适从,直到听见袁大人忍着压得很低很低的哭腔,说既然师父执意如此,那他们父子情分已尽,他不再逼他,就当,他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
  说到这里,明彰师兄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其实我听袁府里一些老仆说起过,袁夫人难产去世后,袁大人在培养师父上花了很大的心力,所幸师父也很争气,哪想到正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时候,会闹出这样一桩无可转圜的事情,所有人见他因为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而消沉、蹉跎,自然也觉得心痛不值,但师父既然执意选择等一个不可能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明彰师兄离开的那一夜,师父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关了整整两天,我想着白日里明彰师兄跟我说的话,安安静静地在画室外守了整整两天两夜。
  只是守夜的时候,我看着摘星阁底那座昙华帝姬的宫观里透出的那点莹莹的烛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师父画室里那簇跳动的火光,忽然就冒出一个很奇异的念头——不知道是宫观里的光在陪着师父,还是师父画房里的烛火,在孤独无望地守着帝姬。
  然而师兄走了之后,无人再与我聊天讨论,让我终于开始相信,原来,一个人的时间真的过得太慢了,太慢太慢了。
  第40章 摘星阁手札(三)
  贞义九年,除夕。
  明彰师兄离开前,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果然袁府再派人传来消息,就是袁大人因病身故一事。
  师父听闻传讯,一个人在暖阁里坐了许久。
  我替他备好茶,便捧着早晨刚刚买好的山楂果进了厨房,虽然不知道今夜师父还有没有心情做糖葫芦,但该是我分内的事情,总要全须全尾地替师父安排妥当。
  过了戌时,我见暖阁里还没有动静,便挥退了底下的两个师弟,让他们早些休息,然后便提着灯,于摘星阁里检查门窗、预防明火。
  从阁中高层的凭栏往底下瞧,帝姬宫观依旧灯火通明,因着今年开春科考圣上放女子入朝,祈福祷祝求高中的女眷便络绎不绝,让宫观更是香火鼎沸、人烟攘攘。
  只是帝姬宫观的热闹,对比摘星阁的清冷,便又显得后者寂寥得有些可怜。
  我侍奉师父二十余年,虽见惯了他的反常,但事逢袁大人身故,自也免不了担心。
  往年过了除夕,元月初一还会有太上皇和忠勇侯府的崔侯爷登门道福,两人隔三差五便会来同师父饮茶下棋,排遣师父郁志。
  然而前年,老侯爷战死沙场,太上皇少年时期因被囚于地下水牢太久,积了弱症,听闻昔年旧友因朝中调兵不利而身故一事,气得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薨了。
  好好的三个人,到最后,竟只剩下师父一个了。
  可现在连袁大人也走了。
  这时候要再盼个旧人能跟师父聊聊天,也是不可能的事。
  没成想,师父就这样落了“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结局。
  我不知道师父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却忽然想到有一年元月初一,太上皇带着皇太孙微服赏完灯,顺路就过来找师父下棋。
  一老一少是与民同乐的寻常商户打扮,皇太孙那一年才三岁,粉雕玉琢的可爱。
  我注意到师父下棋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皇太孙笑,便料想他应当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就自作主张从抽屉里拿了糖。
  皇太孙规矩学得极好,捏着糖,从太上皇腿上跳下去,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了声“谢谢帝师爷爷”。
  师父的目光微微怔了一下,捻着棋子失神半响,直到太上皇催促,才落了子。
  我注意到,他下的是一步死棋。
  太上皇摸了摸皇太孙圆圆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叹道:“若你当初答应跟我皇姐的婚事,现下估计就是你我二人在教各自的孙子对弈。”
  师父沉默少顷,自嘲地笑了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待要将冷掉的茶汤端出去,正准备将门虚掩退走,忽然听见太上皇无不感慨地问:“青珩,你等这么多年,值得吗?”
  其实侍奉师父这么久,他的心事我看在眼里,自然也存了份私心盼师父放下妄念以得解脱。
  我能很确定地说,但凡接触过师父,了解他品性学识的人,都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作茧自缚,他这样的人,不该被困在一段执念里郁郁不得志,他明明该有更远大的天地。
  所以我很明白太上皇此举的用意,他希望师父认清现实,后半生还长,悬崖勒马,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毕竟,谁不知道“仙凡有别”这四个字的意思,为何非要强求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三十年光阴转瞬而过,半生蹉跎,这时候谈值得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了。”
  “只是我心结难解,一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想不明白就会一直想,等我哪天想明白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我心情沉重地站在门口捧着那一碟茶汤,而太上皇亦半响都没再说一句话。
  冬夜的冷风吹断了回忆,惊扰起几只憩于檐角的雀鸟,飞鸟振翅,消失于星幕。
  我提着灯,站在凭栏前出神,忽然听见身后的暖阁门打开的声音。
  我叫了声师父,可师父却充耳不闻,我只能悄声跟着,看他待会儿有无吩咐。
  师父像往年的除夕夜一样,平静而孤独地在厨房里挽袖做冰糖葫芦。
  洗净的山楂用小刀取核,是件极精细的活。
  串糖葫芦的竹签子顶端要磨得钝钝的,才不会伤到人。
  冰糖熬煮成糖浆,将串了山果的签子,在沸腾的糖浆里滚一遍。
  接着,就该是将糖葫芦插到稻蓬里晾凉。
  也许是今年冬天偏暖,厨房的烟气温度高,竖起的竹签上的糖浆还未凝固成型,忽然就从底下掉出一滴透明的糖渍,砸在师父的手上,顺着他修长的指节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厨房跳动的烛火映出他鬓边变白的几缕银丝。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好像看到了师父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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