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有大好前程,凡人百年,应当珍惜岁时,做一番自己的事业,不要拘泥于在一件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的事情上,何苦做无用功?这样,很不值得——既浪费你爹对你的期望,也对不起阿青救你一场。”
这是他第二次跟他强调“不值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袁颂终于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简单的三个字,简单的几个音,却仿佛是刀片硬生生从喉咙里刮出来一样。
青君:“什么为什么?”
心脏处密密麻麻传来的痛楚,让袁颂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刺骨的辛辣。
“青君口口声声劝我不值得,可字字句句都在说不般配。”
被点破心事,青君也不恼,只是很随意松懒的轻笑:“但我说的是事实,自古真相伤人,忠言逆耳——你之所以心生不忿,是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却对此无能为力,不是么?”
凭栏外,热闹的斗灯已经结束,熙熙攘攘的看客开始陆陆续续归家,原本人声鼎沸的灯市有了退场的趋势。
可本该准时回来的阿青,却找不到踪影。
“对了,她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命契早就已经解开的事情?”
“没了这道所谓的命契,你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面对袁颂陡然苍白的脸,青君只是很寡然地看了一眼,便转身步入了茶室。
茶博士之前送来的茶汤已经泡好,白茶清甘的气息在烟火纷呈的灯烛香气里,有一种很独特的甜味。
桌案三盏茶,青君带着农茧的手指轻轻点上了那盏理应属于玄女的青瓷碗。
“我今夜前来,本意并不是想做那个讨人嫌的恶人,只是想告诉你,什么叫神,无欲无求可为神,悲天悯人亦可为神,可神有神的规则,人有人的宿命。”
“每一个得道的神仙,从凡间入仙界,必跨过一条名为“忘川”的心河,那条河会淹没那个神仙做凡人时所有的贪嗔痴念,所谓断情绝欲,就是洗掉自己七情的过程,忘川的大小决定着一个神仙的上限,欲望越大,忘川越小,忘川越小,可容纳的灵力也就越小。”
“灵石成仙的神,少得屈指可数,鸿蒙初始,纵古观今,也就三位,一位是开天辟地的盘古,一位是护送三藏西天取经的斗战胜佛,还有一位,就是我的女儿。”
青君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于眼底浮出肉眼可见的骄傲。
“阿青的心智没有受过一丁点尘世情与欲的污染,所以她的忘川是一片海,这样的天赋,不仅适合做神仙,更适合执掌一方天界,待我陨落后,继我衣钵。”
“她天赋极好,偏偏偷懒又贪玩,要不然也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骗进你们府中。”
“只是她既然天性如此,道法无为,我便不干涉她,由她逍遥自在。”
青君说的每一个字眼都无可指摘,可袁颂仍然努力试图从每一个字缝里掰出以他之力能做的尝试。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情绪已经稳定,和缓语声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笃然和镇定:“不过就是精卫填海,从我的血肉里滋养出的爱慕、妄想、不甘心,每一粒尘、每一粒土,数以千计的心动,成千上万的相思,无穷无尽的执欲,都会尽数投入她的忘川。”
青君默然不语,只是低着头用茶盖推开杯中茶叶,像个凡间最闲适的文人雅士,轻轻品了一口,喟叹着感慨了句“好久没喝这么好的茶了”。
然后他定定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皱起眉,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在他这个岁数,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有没有为过什么人,为过什么事,这样不卑不亢据理力争过?
“精卫有亿万寿数,你呢?”
“你所谓的爱慕、妄想、不甘心、心动、相思和执欲,在阿青浩渺到无边无际的忘川里,连水花都溅不起一点。”
“愚公移山尚有子孙百代,你有什么?”
掌握春耕万物生的神仙,说这些话的时候,望向袁颂的目光始终平静如古井。
活了上万年的旧神,所有的情感欲求,喜怒哀乐,早已淹没在滚滚的时尘里。
沧海桑田,仙升仙陨,他见过太多太多像袁颂这样的人,因为短暂的惊鸿一瞥而虚耗余生,可到了最后,也不过只是一捧黄土。
他甚至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只是用一种无比平静的语气、无比宽容温柔的眼神在陈述一个事实——作为凡人的袁颂,永远无法抵达阿青忘川的彼岸。
“你应当知道什么叫千秋万代、寿与天齐,也应当知道什么叫朝为青丝暮成雪,在九重天界,蜉蝣一念,也不及一场花开。”
最残忍的真相被撕开。
袁颂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冰冷透骨,像是被囚于幽暗的冰室,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出口,连呼吸的空气、四肢的力气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青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叹道:“你给阿青讲了那么多故事,那么,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无人打扰的环境里。
包厢内是一片静潭死水。
凭栏外是愈减愈弱的繁华。
青君低柔和缓的声音打破僵持的沉寂。
“五百年前,弥勒佛在三月初三真武大帝的寿辰与之谈经论道,不知怎地,就有了一场讥辩。”
“佛道两派各执一词,辩得不可开交,于是,就有人提议,不如斗法一场,自然可见分晓,可斗法斗法,要有人才能斗,如何选中应景契合的人,就成了一道最难的题,只因斗法需要下界,下界则必受因果律制约,一着不慎,被反制不说,甚至还有形神俱灭的风险,诸天神佛竟无一人敢入局斗法,直到弥勒忽然抚掌一笑,说正好,他近日讲经,遇到一只偷吃了佛祖灯油的狐狸,这狐狸有天生的慧根,又得佛法熏陶,便借这次斗法,予它一个长生的机会,看无边佛法能否渡它脱离轮回。”
“弥勒这招属实取巧,但我教却不能这样囫囵效仿,无人自告奋勇,众人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正在荷花池边逗鱼的女仙却笑吟吟地说这有何难,何不取下她的影子,投入凡间,既可避过天道耳目,又能随她心遂她意而动,且若赢了,也不怕这帮和尚们闹她胜之不武,真武大帝笑着应允,也想借此机会,顺水推舟助她找一找成神要奉的道。”
袁颂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他们斗法到底斗的什么?”
“他们斗的是——”青君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袁颂的脸上,像要透过他的瞳孔,望尽他的前世今生,“顽石无心灵狐七窍,到底是无情能修大道,还是有情能结正果。”
一种冥冥之中诡谲的宿命感莫名地盘旋上心头,袁颂皱眉:“结果呢?”
青君施施然地靠向椅背,唇边的笑痕似蜻蜓点水:“自然是弥勒输了。”
“……”
“佛教折了一只灵狐,且又让出三千道场,供我教广纳信徒,那女仙只收了影子,不费一兵一卒,晋升十二金仙。”
青帝看着袁颂若有所思的脸,忽然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有狐绥绥向西去,待见明月第几重。”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点他机锋。
“你们世人总是嘲弄猴子捞月,可一旦身在局中,总免不了做那只贪心的猴子。”
“猴子捞月时,并不知道自己捞的只是水中月,他只知道,自己挂在树梢,再往前够一点点,就能揽月入怀,无数次地搅碎月亮的倒影,却还以为,明月正在奔他而来。”
“真是……”青君大概是觉得可笑,便低低地笑出声,喟叹道,“可惜可叹又可悲。”
他看着袁颂。
看着这一个几百年来都无人问津的魂灵。
轮回百世,再坚毅虔诚的生灵,所有的记忆和执念都在一碗又一碗孟婆的黄汤里烟消云散。
青君放下茶盅时,盏身轻斜,漏了点茶汤泼在红案木几上,晃动的茶渍映出袁颂出神思索的脸,朦朦胧胧似一张狐影。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应当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
良久的沉默,像一柄蜿蜒的白刃,割碎所有尽在不言中的隐晦暗示和劝阻。
袁颂忽然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果决而坚毅的目光一瞬不瞬,掷地有声地说“我不甘心”。
“……”
“阿青是喜欢我的,我能感觉到,我也很确定。”
“我不管她有没有心,也不管她到底是石头做的,还是别的什么,但她的忘川里,一定有我的倒影,会因为我的所思所想,而泛起涟漪。”
这半年多来,无数个结发共眠的夜晚。
送给他的蛇鳞。
交换的那三颗汤圆。
喂到他嘴边的糖葫芦。
收下他赠予的发簪,并用千树花灯回礼。
阿青应当是喜欢他的。
可能没有他喜欢得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