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傍晚六点左右,天边暗了下来,由远及近下起倾盆大雨。暴雨来临。
  窗户被暴雨拍打,城市被笼罩在雨幕里,好像被添加了一层黯淡的湖蓝色蒙版,城市的色调变得温柔不少。
  我脱掉校服外套,只穿了一件蓝白的短袖校服t恤,钻进章言礼的被窝里,牵着他左手的食指,在他的黑色戒指上,意义不明地抚摸。
  我侧躺着,很专注地注视他。
  人类的眼神仿佛真的有一种魔法,只要眼神黏在那件东西上的时间久了,脑子好像就会自动传递出一种想法,这个东西是属于你的,只要你努力伸手,总有一天会得到。
  我不该想这种事情,我对男生没有兴趣,我无比清楚这个事实。我不是邹乐乐那样天生喜欢男孩子的人,我没有试错的机会和成本,一旦我踏出这一步,稍有不慎,未来就会毁于一旦。
  但是眼前的人,诱惑力那么大,他就像是我抬头仰望的神明,如果我伸手就能得到他,我会毫不犹豫地伸手。
  雨下得越来越大,像过年才会拥有的烟花,它落到水泥地面上,透明的小烟花在灰黑色的地面轻而悲伤地炸开。
  我注视他良久,怕自己做错事,于是把自己藏进被窝里,背过身面对着墙和窗户。左手却固执地留在章言礼那边,牵着他左手的食指。
  晚上八点左右,章言礼醒来。我睡着了,他来叫我起床吃饭。
  梦里的景象和眼前的景象重叠,我朝他伸出双手,想要把他抱进怀里,但章言礼并不如梦里的听话,也没有如梦里的人一样来吻我。
  我坐起来,章言礼站在床头,带着烟味的手落在我的头顶,将我的头发揉得很乱。
  他等在床边,我却迟迟不肯下床。对峙几分钟后,章言礼终于懂得了一个青春期男生的尴尬。
  他笑着说:“起床有反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小蘑菇也长大了,可喜可贺。”
  他去厨房端米粥和小菜。我去卫生间处理自己的尴尬。
  章言礼穿着黑色短袖和及膝短裤,他坐在折叠餐桌旁边,边吃饭边刷手机。我洗完澡出来,章言礼举着手机问我:“你看这张床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买床干嘛?”我凑过去,湿漉漉的脑袋挨着章言礼的脑袋。
  “你长大了,总该自己有单独的一张床睡觉。”章言礼说,“别嫌弃哥家里的条件差,这房子是一室一厅,住两个人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为什么突然想要和我分床睡?”我问他。
  我以为章言礼看出了什么端倪。因为离得太近,我能看清章言礼眼尾的小痣,是很漂亮的小痣,显得他的眼睛很性感,眼神也更有神韵。
  我分不清楚自己对章言礼是什么感情,亲情是有的,依赖是有的,别的感情,我不太敢想。
  “你长大了,”章言礼收了手机,说,“你不能总和我睡一块儿,不方便。”
  第15章
  第二日,章言礼去买了一张双人床回来。邹乐乐帮他把床运上来。我回到家,在卧室里见到自己的新床,床上放置着一只蓝色的毛绒小蘑菇布娃娃。是章言礼买的,尽管我并不喜欢,也不认为自己还适合玩这些小玩具。
  邹乐乐跟章言礼在客厅抽烟,邹乐乐把自己的曲谱拿着,和章言礼对曲子。他们又好像和好成了一对很好的朋友,提到有趣的事情便笑个不停。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之前分明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现在又能和好如初。
  我问章言礼后,他说:“我和乐乐认识了十多年,哪里是吵一次架就能分开的?你见过因为吵一架就分开的家人吗?”
  章言礼真的很念旧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就算邹乐乐知道章言礼不喜欢他,也仍旧愿意和他做朋友,好到章言礼明知道邹乐乐诋毁了自己,也仍旧选择原谅他。
  这是家人的特赦权。
  章言礼的床被搬到了客厅,他买了一卷帘子,挂在客厅的吊顶上,垂下来,把床单独圈了一个私人空间出来。
  邹乐乐走后,章言礼去洗澡。他没有带衣服,等他叫我帮他拿衣服时,我毫不避忌地走到浴室里。氤氲的水蒸气下,我看见章言礼舒展的脊背。
  我将衣服递给他。章言礼道了一声谢。他用毛巾擦着身体。
  章言礼的身上有很多小痣,遍布在各个地方,他的右边肩胛骨靠下的地方也有一颗。袖珍的小痣,被透明的水珠裹着,在被水蒸气熏得有点粉的皮肤上,晦涩而艰难地呼吸。
  “要我帮你擦背上的水吗?”我问。
  章言礼回过头,看我:“你还没走啊?”
  他说着,把毛巾递给我:“谢了。”
  我接过毛巾,手指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后背上。是很热的皮肤。触感像是刚出炉的米糕,微微冒着热气,仿佛一口咬下去就能品尝到美味。
  “好了。”我把帕子放到他的肩膀上,近乎是狼狈地跑出浴室。
  章言礼在后面笑话我,问我是不是因为他的东西太大了,而在自惭形秽。
  他说:“不要自卑,你现在才多大啊,以后还能长。”
  笑声爽朗干净。
  而我把卧室关闭,低头看了一眼,近乎认命一般,握上去。我把卧室的门上了锁,所以章言礼来叫我吃饭时,没能打开门。
  和章言礼分床睡的第一晚,我彻底失眠了。我身边没有熟悉的热源,手伸出去,碰不到那只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手。夜晚过于漫长,深夜又被暴雨光顾,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在这座城市,世界变得闹哄哄。
  我坐起来,穿好拖鞋,带上自己的枕头,去客厅,掀开章言礼的那张帘子,蹑手蹑脚地爬上章言礼的床。
  章言礼一手抵住我的脑袋:“半夜不睡觉,过来干什么?”
  “睡不着。”我把枕头放在他旁边,挨他近一点,然后躺上去。
  章言礼踢了我一脚:“回自己的床上去睡。”
  我缠住他,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最后一晚,我保证今天是最后一晚上跟你一起睡。”
  章言礼的怀抱真的很好闻,很舒服,不太软,有点膈。他的腰很细,至少比我想象中的要细一点。
  就在我以为章言礼会妥协时,他拎起我的后衣领,将我从床上提溜下来,扯着我到卧室的床上,丢上去:“撒什么娇?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敢一个人睡?你说出去,怕不怕你同学笑话你?”
  “不怕。”我爬下自己的床,要跟着他出去。
  章言礼打了个呵欠,看上去已经很累的样子。
  我不想让自己麻烦到他,所以就站在原地,没有再跟出去了。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在章言礼即将关上卧室门那一刻,问他:“哥,你是不是也一直没睡着?”
  章言礼笑了一声:“是又怎么样?”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互相折磨呢?两个人一起睡,不是更暖和好眠吗?
  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打开收音机,调频到72hz。海城情感电台,主持人正在用法语念着保罗·策兰的诗。
  “es wird warm in der welt,
  und die toten
  knospen und bluhen。”
  我没有听懂。
  但主持人又用中文念了一遍。这是保罗·策兰的《时间之眸》。
  “人间天暖了
  死者
  也要发芽开花。”
  主持人在用很纯正的播音腔,继续解读这首诗。
  我打开爸爸的那本《金色梦乡》,手指在“唐岩”二字上摩挲。拿起被压得跟崭新货币一样的二十三块五毛钱,我往后翻了一页。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是书中人物晴子说的。
  “忙碌的蚂蚁里其实有百分之三十都没真正干活。”
  大家都在忙碌着生活,但大多数的忙碌又没有真正的意义。我习惯了在自己彷徨无措的时候,翻一翻这本书,因为害怕,所以只能希望爸爸的遗物可以保佑我。
  保佑我不要再孤单一人。
  夏初的夜晚,暴雨停下来。月亮很快出来,白纱似的月光闹腾腾地挤满房间。
  我关闭电台。此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我闭上眼,才有了一星半点的睡意,我听到客厅里传来章言礼摁下打火机的声音。他大概也是一夜未眠,正在发愁。
  我实在搞不懂他,既然我们都不想彼此分开睡觉,又为什么一定要分开来。我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我哪里惹他不快了。有很淡的烟味传进来,并不是劣质香烟的味道。我闻着,便很快地入睡了。
  早上吃完饭出来,小区里三月刚发芽的柿子树,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已经开了淡绿色的小花。姥爷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柿子树,到了秋天,就会结很多橙色的柿子。
  knospen und bluhen
  死去的人,一定会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回来,盛开在绿意盎然的树梢,带着惦念和不舍,回到这个世界,来看一看还在忙碌着生存的人类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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