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谁知道呢……”她的目光凝在席昭脸上,“你比那孩子聪明,他一个月才能学会的东西你一个星期就能学会……是因为你的天赋比他更好吗?还是我改进之后的教材更加通俗?或许我不该和他有太多教习之外的交流,还是说应该交流……不必要的杂念只会毁掉他的纯粹,他就是被这么毁掉的……你和他其实有些相似,都那么不爱说话,总沉默着一个人待在那里……”
  女人的声音越发混乱,仿若深陷某种梦魇,逻辑让怪物咬碎,现实也模糊不清,在她即将颤抖叫出一个陌生名字之前,席昭终于开口打断了那向他侵袭而来的黑色漩涡。
  “老师,”他嗓音平静,黑幽眼眸被夜洗过,“我不是你的孩子。”
  良久死寂后,女人轻轻笑了一声,这还是席昭第一次听见李权柔发笑,短促得近乎幻觉。
  女人彻底冷静下来:
  “你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起身,将今日种种轻易揭过,冷淡说着:“我会养育你到成年,在这之前,你只需要跟着我的安排去学,成年之后,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任何选择。”
  ——因为“高阶教育法”本就只适用于未成年的学生。
  光影翩跹,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再度朝灯下沉思的席昭发问,那个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席昭不语,年幼的他就替他做出了回答,其实是有些失落的对吧?
  无法否认,李权柔将他从那种泥潭般的环境带了出来,是老头死后第二个同席昭长久相处的长辈,她教他学识礼仪,教他为人道理,或许在某些隐秘脆弱的时刻,那个年幼的孩子也曾有过小小的憧憬——
  如果她能更喜欢我一点呢?
  所以席昭没有选择离开,只是那天以后,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沉默依照着李权柔的理念方针学习,参加各种竞赛,拿下一座座奖杯,成为外界口中“李教授最优秀的学生”,然后报名g大牵头的少年班青训。
  “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等价付出什么。”
  “'真心'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你这种冷漠的机器……”
  ……
  就这么走过无趣的春夏秋冬。
  一场大病后,李权柔的态度柔和不少,席昭也能感受到那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复杂。
  ——她在后悔?还是认为我不符合他对“天才”这个形象的构想?
  这些念头浮光掠影般自脑海闪过,但席昭已学会不去深究。
  他十七岁即将从少年班毕业那年,李权柔重病住院,记忆里仿佛由铁水浇铸而成的人虚弱倒下,两颊消瘦,目光浑浊,一天一天与西老头死亡前的模样重叠。
  “恒星演化的末期,如果质量足够大,它会以'塌缩'的方式走向尽头,核燃料耗尽,原子间的斥力再也无法抵抗整颗恒星强大的引力,不断向内塌缩形成一个弯曲时空的黑洞,引力大到连光都无法逃逸,最终所得到的就是'时空奇点',在这里,一切物理规律都将不再使用,时间空间都将趋于静止……”她望着虚空道出自己的结局,“我身体里的黑洞开始塌缩了。”
  席昭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眼眸低垂,沉默不语。
  黄昏绮霞溢满目光,李权柔问:“你选好之后要进哪个学院了吗?”
  “医学院。”
  李权柔便开始细数她在医学院还认识哪些可以帮助席昭的教授,让席昭记住联系方式,找机会去登门拜访……
  “你不问我为什么选择医学院?”少年依旧没有抬头,明明按照你的教导,我更适合进入物理或数学领域。
  李权柔只疲惫闭上眼睛:“你长大了……”
  医生来定时查房,离去之时,席昭看见女人从怀中拿出一只怀表,久久注视着上面的照片——那早逝的孩子仅有的照片。
  他肺里的氧气仿佛被什么残忍的盗贼偷走。
  ……
  李权柔的情况越来越糟,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曾经不苟言笑的学者开始念叨各种胡话,有她未完成的课题,有她曾经妒恨的同事,更多的则围绕着两个名字,两个与她这一生纠葛最多的孩子。
  “李教授可能只剩最后半个月的时间了……她拒绝尝试更多治疗手术,并已经签好了遗体捐赠书……”
  医生的宣告像从水里冒出,模糊不清,沉重回响,作为李权柔的养子,席昭安静配合着一切手续,签下“知情书”的那天,他去了贫民窟附近的一所中学,面无表情地揍趴一群勒索学生的混混,然后抢走一辆非法组装的机车。
  骑着这辆散架边缘的“死亡机车”,在引擎轰鸣中沿着城市边缘绕了一圈一圈,没有目的,没有终点,直至油量耗尽停在了河岸边缘。
  快把人烧尽的黄昏,他扶着膝盖,想要呐喊,想要大吼,随便用什么方式把那些缠绕心头的东西弄走,可对着江面喘息良久,嗓子依旧枯焦干涩,火焰从双脚剧烈烧进心脏。
  街边老旧的店铺音响,一首冷门摇滚乐被烟嗓歌手声嘶力竭地歌唱,迷幻,脏乱,痛苦。
  you told me i'm part of a machine,should be strong as steel!
  (你告诉我是冰冷的机器,该如钢铁般坚强!)
  but why do i still have a heart made of flesh?
  (可我为何还有血肉铸成的心脏?)
  ——可我为何还有血肉铸成的心脏? !
  ……
  警察局前,原本准备下班的警官在门口发现了一串被绑成粽子的混混,还有低头坐在台阶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酒量显然不好,一罐啤酒耳尖就已烧得通红,警官拍拍他的肩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茫然抬起,黑眸在路灯下盈着细微夜光,晕开瓷器般的朦胧易碎感。
  这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警官不禁放柔了语气:“小同学,你还好吗?”
  失焦视线反应了几秒才连接上信号,少年低低念着:“他们要死了……”
  “可我还没准备好……”
  爷爷,小狗,老师……
  从来就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些死亡。
  身量抽条时骨节会泛出密密麻麻的胀痛,不知谁先取了一个“生长痛”的名字,凄美又忧郁的味道。
  处理完李权柔葬礼那天,小小的少年和生长的疼痛全都停在了这里,所有稚气连带着不成熟的情绪悉数从身上抽离,席昭替自己出席了自己的成人典礼。
  ——终于变成日后那个理智又成熟的个体。
  ……
  “所以承认吗?你一直都在逃避。”
  十二三岁的他轻巧跃坐上桌沿,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小腿:“为什么不想和他谈论所谓'亲情''母亲'之类的命题,因为那本来就是你从未真正得到,又一直不断失去的东西。”
  小孩伸手去拿桌面的水笔:“你从来就没有释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足够强大了,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去面对——”
  席昭先他一步拿走了水笔。
  小孩歪头,看那个未来的自己,黑眸微垂,看那个过去的自己。
  “如果我不敢面对,你就不会出现了。”
  席昭声线平静:“或许我之前是在逃避,可既然我能重新联系上你,不正说明我意识到了那些懦弱么?”
  小孩皱眉。
  “而且我也已经对他说过,”席昭笑了笑,“我会失误,现在也会难过。”
  屏蔽内心的感受,正如在恐惧面前捂上眼睛,看不见了,好像就不害怕了,可当有勇气直视自身的痛苦,所谓的“恐惧”,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战胜。
  “我不喜欢你,”小孩木着脸,“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在学着接受你,”席昭淡定回怼,颇为嫌弃地瞥过幼年自己这副短胳膊小细腿的模样,“小屁孩懂什么大人的喜欢?”
  幼年版席小昭气得身形僵硬,无奈少了一大截阅历,无论毒舌功力还是淡定程度都远远不及已经修炼成大魔王的自己,黑眸幽幽,表情很冷,语气更冷。
  “代表破烂之神讨厌你。”
  “正好,”席昭含笑看着逐渐消失的小孩,“我也不信这个不靠谱的神了。”
  “再见吧,小朋友。”
  耳畔只余小猫生气别过脑袋的冷哼。
  ……
  *
  昨晚睡得够早,清晨天还蒙蒙亮时路骁就醒了,揉着眼睛走下楼梯,又迷迷糊糊地被一股香味勾了过去。
  席昭刚放下汤匙,身后便抵上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某位同学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梦游般地搂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好香啊,阿姨做了包子吗……”
  一手托住下巴没让路骁一头栽进锅里,席昭捏过脸侧看了看,红肿已经消了大半,指尖挠挠下巴,问:“刷牙了吗?”
  被撸得舒舒服服的路骁险些变回原身小狗,思绪迷离着就要凑过去亲亲以此证明自己有认真刷牙,让席大魔王伸手无情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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