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自保才是人的第一本能,不是吗?况且,白洋又不知道自己会来,来小宝都不知道自己会来,他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表演这么一出勇敢。
  这一切都是水生的推测,但是当医生和护士开始准备缝针,白洋主动捏合住伤口时,推测就成为了真相。
  “用不用打麻药?”唐誉弯着腰看,“缝多少针?”
  “不用麻药了。”白洋率先拒绝,这种地方要是打个麻药,不知道还要提前做多少麻药过敏测试,赶紧缝赶紧完事。
  “可是……”唐誉还不能接受。
  “就缝几针而已。”白洋原本还想呛几句,一想到人家的长辈就在身边,算了。
  等到真开始缝针,唐誉反而不看了,走远了。他应该是听不到那么细微的震动,然而耳朵里却有了清晰的震感。针尖如何穿透皮肤,线如何拉扯着伤口两侧,这些细节都在耳朵里进行着。医生说要缝5到6针,唐誉只觉得这几针真是周折忐忑。
  直到水生过来,告诉他已经缝完了。
  刚刚缝完的伤口周围呈现出涂了药水的黄色,白洋不能说它很疼,只能说仍旧处于自己的忍耐范围之内。还没等到他开口,轮椅又动了,这一回推轮椅的人从谭玉宸换成了唐誉本人。
  “去检查吧。”唐誉牵强地笑了一下,嘴角很僵硬。
  都进来了,检不检查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情。白洋又被推进不知名的套间里,很明显这就是他这几天的病房。护士拿来病号服,白洋心里有些沮丧和抵抗,但还是换上了。
  “把他衣服扔了吧。”唐誉等到他换好才进屋,转身和老六说。谭玉宸也这样想,那些衣服反正都不能要了。
  “现在我去哪儿?”白洋主动坐上了轮椅,破罐子破摔了。
  唐誉再一次握住轮椅的双把手,先把他推出了套间。这回是来真的,不是缝针也不是换衣服,白洋曾经以为这种场面只在电影里出现过,反正当几个白大褂同时等待自己的这一秒中,他很震惊。
  唐誉这是给自己摇了多少专家号?他以为自己绝症了吧?
  “刘主任,就是他。”唐誉把轮椅停在桌边,“您看看从哪里开始检查最快?他有习惯性的嗑药历史……”
  “不是!”白洋立即打断,“是止痛药。”
  “强效止痛药,随时随地带在身上吃,你还说不是嗑药?你都吃成习惯了!”唐誉反问。
  “行,行,听你的。”白洋又看到了水生,你带家长,我不跟你唱反调。
  “要不你自己先说,省得医生大费周章从头检查到脚。”唐誉也不和他一来二回,“先说说你那个强效止痛药是治疗什么的,你平时哪里疼?”
  眼前被唐誉称作刘主任的医生也走了过来,很是耐心地说:“请你相信我们的医术,也相信我们的医德。不要和医生对着干,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唐誉亲自送过来的人很明显讳疾忌医,沟通不好就容易发生医患纠纷。白洋有种很想抽一盒烟的冲动,没想到连医生都看穿了他。他此刻不太舒服,饱含着一丝恐惧。
  “小宝。”水生忽然开口,俨然这里头有大事,“要不然,咱们到外头去等。”
  “我不走。”没想到,唐誉这回也不客气了,他看向白洋,一瞬间,所有的目光交织成一个聚光点,落在白洋所穿的病号服上。
  白洋没说话,只是面颊不太自然地红了。明眼人一瞧,这不是害羞,也不是激动,是忍耐。
  他在忍耐什么,应该是剧烈的无法承受的痛苦,让他还没开口就蹙眉,额头湿漉漉一层汗水。唐誉也禁不住额头一层汗水,当白洋的手臂动了一下时,他的胃也跟着紧缩了一下,两个人好像被同一股力量拉扯着,煎熬着双方。
  “我自己说吧。”白洋挽起了裤腿。
  他不愿意说,打死也不想说。然而他也明确感知到了唐誉的担心,那一份……当着他长辈,毫无顾忌的担心。白洋好似身处压力机当中,被这份担心压住了,他只能弯下腰轻轻挽着宽松的裤腿……
  就这样一卷又一卷地挽起,一直将裤腿挽到了膝盖上。
  谭玉宸刹那间瞪大了眼睛,看向了水总。这……这是什么伤?
  刘主任倒是蹲下了,认真地捏住白洋的右膝盖。动手术的位置好似给在场每一位医生都翻开了教科书。
  “就是这个。”白洋冥冥当中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无限地逼近脆弱,“髌骨撕脱骨折,纤维坏死,内侧断裂,韧带损伤。高三时候就断过一次,大一做过积液手术,研究生时候又开了一次刀。”
  谭玉宸马上看向了唐誉。这些术语他清楚,但唐誉不清楚。不过不清楚也是好事,唐誉可能就不会知道到底多严重。
  唐誉笔直笔直地站着,无意识地眨着眼睛,目光定格在白洋右膝内外两侧的伤疤上。这是新的伤疤,他们分开的时候,白洋腿上没有。在广州出差时,白洋穿长款睡裤,自己也没发现他腿上多了这个。
  “受伤原因呢?”刘主任一眼就看出这腿已经不行了。
  受伤原因?白洋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他像是声若悬丝,又像掷地有声,矛盾夹杂着激烈的情感。
  “我以前是运动员。”白洋苦笑着,自己的受伤原因就是辉煌原因,“我现在已经……退役了。”
  说出来了,退役了。白洋摸着膝盖,自从严重受伤之后他的膝盖就总是很冷,应该是血液不好好流通了,摸着跟摸一块冰差不多。他怀念它还滚烫的时代,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青春年代。
  唐誉就在这时候转了个身,突兀地离开了问诊室。谭玉宸即刻跟上,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唐誉,只是默默跟着。
  走在廊道里,唐誉心里还没准备好接受事实,他可能比白洋还没法接受事实。因为他见过那个人的风姿,那个举世无双、俾睨全场的金牌冠军!
  他终于知道白洋为什么抗拒一切,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为什么不愿意坐轮椅,为什么偷偷躲到了壹唐!唐誉这些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白洋有了罕见病也不要紧的,自己家里的关系可以带他全球去治病,尽最大能力提高他的生活质量。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小手术?一个关键的小手术?
  绊住了白洋,也绊住了自己。一个小手术,彻底割断了白洋作为运动员的灵魂,也割裂他的人生。唐誉甩不掉脑海里的画面了,真的甩不掉,白洋比赛时候的飒爽历历在目,就算前头有一排外国人他也没有认过输。
  那时候,唐誉担任学校的体育记者,拍过无数张的照片。他每次做ppt都会暗藏一点心思,封面的远景就是那个人比赛的剪影。现在就这么一个小手术,把那几年都打成了泡影!
  走着走着,唐誉停了下来,停在了一面窗前。
  “唐誉,你知道吗,我们运动员的身体可金贵了。我们的身体就是昂贵的精密仪器,一个零部件都不能出错,一旦出错我们就报废了。”
  他又看到了,白洋站在体院高台上,眼里冒着鹿死谁手未可知的光芒,用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全场,目之所及都是他的领地,金牌就是他的猎物。
  只不过那时候,唐誉还不懂这句话的真正意义。他以为白洋是在吹嘘,是在夸张,是在显摆。现在回旋镖扎在他心脏里,白洋金贵的身体出现了差错,昂贵的精密仪器有了损坏的零部件。
  他退役了,他报废了。
  不怪他不告诉自己,瞒着所有人。这让一个骄傲的冠军如何接受?
  他退役之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唐誉远在异国熬夜观看。那一场白洋成为了聚光灯下的明星,什么屈南陈双陶文昌,首体大跳高队的防线,都成为了白洋的背景色。唐誉以为那一场会是白洋又一个巅峰时代的开始!
  一个运动员的第二个巅峰即将开场,竞技世界再次欢迎他的到来。只不过落了空,原来那是他的谢幕啊。
  他用尽全力的惊艳一跳,只是为了和那个世界说一声温柔的再见。
  唐誉像是被窗外的日光伤了眼,浓黑的睫毛根部泡在泪水当中,直到眼眶蓄不住,悬湖般流淌而下。
  问诊室里,水生也在惊讶的余震当中。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做过康复?”刘主任捏住了白洋的右膝盖。
  白洋垂着头,默不吭声。
  水生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模样肯定就是了。久病成医,水生很能体会这种痛苦,于是情不自禁地走到轮椅旁边,猝不及防地压住了白洋的右腕口。
  白洋的身体反应很快,腕口往后缩,手腕往下压,如果有人想要用这种方式擒拿他都不太容易。
  水生也不和他客气,反擒拿似的再次压住,这都是他曾经玩剩下的技术。“别动!”
  “你干什么!”白洋瞪着他。
  水生嘘了一声,意思是别说话。他压住白洋的脉象,摸过后确定地点了点头:“你身体底子已经掏空了,自己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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