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虽然这种举动也没多正常……
石峥嵘朝那方向看一眼,很快被记者缠上:“石医生,陆主任不在这里吗?”
“不在,老师可能是去手术室了,他最近比较忙。张处,李记者,您们看,要不改天再来?”
“改天怕也难约,我们等一等吧。”一道女声响起,听起来挺固执。
听得苏煜皱了皱眉。
“陆医生,您坐?”朗书雪压低声音问。
贼一样蹲着的“陆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迎上他温和又好笑的眼神,神情有些僵硬。
看了眼朗书雪推过来的小板凳,苏煜低着脑袋坐上去,做了下心理建设才把头抬起来——带着医生的威严——只是嗓门特别低:“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我透透气,不冷。”朗书雪同样低声答。他病号服外套了件毛衫,毛衫外又套了件棉夹克,保暖应该是还行。
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腿上有本打开倒扣的书,折叠椅一旁放了张小圆凳,凳子上是杯咖啡。
苏煜再一次觉得,他不像个病人。他并没有像大部分他这样的患者一样,被疾病剥夺走精气神。
“看的什么书?”苏煜低声问。
朗书雪把书拿给苏煜,苏煜低头看去:《悲剧的诞生》,尼采。
嘶,太高级。
和师祖应该挺有共同话题,师祖书架有不少这种书。至于苏煜,他默不作声把书又还给朗书雪,改变了话题:“你家里人这两天能过来吗?手术我们一起沟通一下。”
“可以先跟我说吗?我母亲年纪大了,我等手术再让她过来。”
苏煜蹙起眉头,有些为难:“没有其他家属?”
“没有,我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说起这个,朗书雪依然很坦荡平静。
“陆医生,您不必有顾虑。”他反过来安慰苏煜,“我有经验,也有准备,比起我母亲,我想由我和您直接沟通会更顺畅,对我的治疗也更有好处。”
他很平和,也很理性,而且从就诊到现在一直如此。苏煜想了想,坐在小凳子上,低声和他沟通起手术方案。
“那就试试您说的保肾方案吧,如果能不透析,我还是想不透析的好。”听苏煜说完,朗书雪思考了一会儿,平静说。
“嗯。”苏煜点头,思索着具体的手术入路。朗书雪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身体经不起任何闪失,如果失败,酿成的后果也比别人严重。
“当然,如果保不了,您也不必有压力,”朗书雪对苏煜笑笑,口吻轻松,“该切就切掉好了。”
“我没有压力。”苏煜低声说,但拳头紧握。
朗书雪又笑了下:“我去帮您看看记者走了没有?”
他说着,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下,苏煜伸手扶住他:“不用了,没动静,应该是撤了。”
他说着,又觉得该解释什么:“那些记者不知道抱什么目的来的,我不想应付他们。”
“嗯。”朗书雪点点头,“他们这样直接上门,干扰您的工作,确实不对。”
很好。苏煜尊严得到了极好的维护,他虚扶着朗书雪回了病房,无视了梁乐和老杨等人看见他从天而降那吃惊的眼神,昂首阔步走出病房,片刻又昂首阔步走回来,身后跟着一队拱卫着他的白大褂——他要查房。
今儿是大查房的日子,顶着师祖身份,苏煜得替他把所有病人巡一遍。
也许是感染上了一点儿师祖的严谨,或者不想出岔子被师祖看扁,苏煜巡得很认真很严肃,下级医师和实习生们屏声静气、严阵以待,连石峥嵘也在被提了两个问题后,觉得前头的不对劲儿全是错觉,他老师分明还是他老师。
很快,他们巡了一圈,到了跟梁乐他们病房对面的女病房。
“谢芝桃,女,25岁,肾内转来的病人,肾上腺腺瘤导致的醛固酮增多症,药物治疗收效甚微,这次入院是准备做肾上腺切除。”石峥嵘报告自己所管的15床女病人。
“目前血压多少?”苏煜问。醛固酮调节体内钠钾平衡,一旦增多会导致钠潴留,进而导致高血压,病人的症状也多由此而去,所以苏煜最关注的也是这个。
石峥嵘报了日间和夜间血压,又说了用药情况。
苏煜了解完情况,正要走近查体,坐在病床旁嗑南瓜籽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收起瓜子壳:“光查这个有什么意思,医生,那个减免的事到底怎么说啊?”
什么减免?苏煜顿了一下,看她那张有些熟悉的刻薄脸,忽然反应过来,她就是有记者来那天,围攻他办公室的家属之一,还是嗓子最尖、闹得最厉害那个。
苏煜紧抿了下唇,好心情荡然无存。
第28章
“妈!”病床上的谢芝桃脸色白了白, 伸手去拉母亲的袖子。
“你别碍事!”谢母甩开她,“光让我们填表,不告诉我们结果, 这不是玩人吗?”
“谢芝桃家属,这个表我们已经帮忙提交上去了, 但是能不能减免或给予补助, 我们说了不算, 需要医院和基金双重审核确定,审核结果没那么快出来。”石峥嵘解释。
谢芝桃是石峥嵘管的, 家属自然也是石峥嵘沟通。其实这病人自己挺文静,就是她妈妈实在让人头疼。
“你们咋能说了不算?你们把她的病说厉害点儿不就行了?”谢母一副懂行的样子,目光转向苏煜,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苏煜脸上, “你是领头的吧?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你塞红包?怎么人家有补助我们没有?”
“我告诉你, 我家穷,没钱塞红包,但是这补助你们得给, 你不给,就是歧视穷人、歧视劳动人民,我就去找你领导闹!”
“妈!”谢芝桃脸又红又白,不敢看床旁的白大褂们一眼, 只伸手去拉她的母亲,声音带着哀求,“妈, 你讲点儿道理,别闹了,我求求你。”
“你求我个屁!”女人再次一把甩开她, “我咋胡闹?我咋不讲理了?我要钱不是为了你?!”
“你二十五了!二十五了还不嫁人,吃家里、喝家里,不往家贴补也就算了,你还好意思生病!”
“一个高血压忍忍不得行,非要动刀子,刀子还没动,检查费掏出去大几百,你还嫌我事儿多?”
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围观,但这妇女非但没收敛,还像登台的演员来了兴致,亢奋抓起谢芝桃床头的一叠纸,扬了满地:“每天大把花钱,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瞎写瞎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你生的是人,不是货。”苏煜冷冷打断她,看向病床上脸色煞白、不太对劲的病人,“你哪儿难受,先别动。”
“难什么受,不就是个高血压?吃点药也能治,就你娇贵!回家,这钱我不掏了!我早跟你讲,你弟弟马上结婚要用的!”谢妈唾沫横飞。
“出去!”苏煜回头看她,压着怒火,转向查房的大部队,“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先到外面等。”
大部队立刻撤走,还看明白了他意思,自发带走跳脚大骂的谢妈。
“真不像话。”
“这亲妈怎么比后妈还不如?”
“重男轻女也不能这样……”
病房里传来其他病人和家属的窃窃私语,岁数大点儿的邻床女病人直接叫谢芝桃:“桃啊,别搭理你妈。”
谢芝桃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盯着落了满地的画纸。
“头疼吗?看这里。”苏煜拿出一支笔让她看,“眼睛有没有花?”
“没有。”谢芝桃听见他的声音,抓紧床单,“我不是……我挣钱了的。”
她说不出那三个字,但她想解释。
她不是赔钱货。她刚成年就进厂打工,赚的钱除了自己一日三餐,全省下来汇给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吃点药扛着。
这次实在头疼太久,她扛不住了,才来医院。
医生说她血压很高,已经很严重了,怎么竟能忍那么久。
大概是她忍习惯了。
她家乡看重男孩,她妈生了她好几年都没怀上第二个,受她奶奶和村里人指点,经常打骂她出气,她从小但凡生病了,不会得到怜惜,只会讨她妈厌嫌,所以她宁愿忍着不说。
可这次真的太难受,她没法再忍。谢芝桃想分辩更多,但头突突的疼,她说不出更多,只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床捡她的画。
四周传来或远或近的声音,谢芝桃晕晕乎乎听不真切,有人叫她不要动,但她有些恍惚,听见了,却反应不过来。
直到一只手直接按住她,不容挣脱把她按回床上:“你先躺下。”
是他的声音。
谢芝桃紧紧闭上眼,一行眼泪流进鬓角。
头很痛,但她希望陆医生快些离开。
她愧于面对他。
上次,她一个人来办住院,因为带的东西太多,因为头疼,也因为害怕,不知怎么,她忽然放下东西,在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捂住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