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石峥嵘捡起打火机,差点儿点着烟,又一次悬崖勒马扔下火机,眉头蹙得很深:“你就不该逞强。”
事故原本轮不到苏煜的,他是救一位孕妇,才让车给撞了。
见义勇为,石峥嵘还不能说他错,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时间不能倒流,再说那些也没用,石峥嵘点点空表:“先交申请,还要报个交流课题,不过那个不急,下月报上就行。”
他絮絮叨叨做着安排,苏煜却把表推了回去:“让别人去吧,我等下次。”
“等什么下次?”石峥嵘皱眉,“这不是你发扬风格的时候!”
他当这个科主任没谋过私利,眼下勉强算是一回,他是下定了决心,这个名额怎么也得留给苏煜。
“我最近有事。”苏煜答。
“你能有什么事?手上又没——咳,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家里有事。”苏煜说。
“有什么事?没听你大伯说起过。”石峥嵘冷静了些,疑惑问。
他跟苏煜大伯家住同一个小区,经常碰面交流。
“我有个重要客人要接待。”
“什么客人,接待多久?6月才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够你接待的?”
石峥嵘说着,忽然回过味儿来,怀疑地看着苏煜:“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苏煜愣了下,脸上绽开笑意,像骤然挣出阴云的月亮:“老师,您真敢想。”
石峥嵘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不敢想?你也到岁数了,我像你这么大都跟你师母结婚了。”
结婚……苏煜忽然想到什么:“您是哪年结的婚?”
“98年。”石峥嵘捻着手里的烟,目露怅惘,“98年底。就是在休婚假回老家的路上,你师母出的事。”
他语气平静中有一丝沉闷,苏煜眼中却闪过精光:98年底,那还来得及!
苏煜低头看了眼时间,见已经过了晚8点,猛然转身,拉开门,带起一阵风。
“急什么?”石峥嵘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你呀,论天赋论技术,都快能赶上你师祖,就是这脾气不行,差得远。”
“那我好好跟他学!”苏煜撂下一句,急匆匆消失在走廊。
第16章
1998年。陆回舟此刻刚踏进呼吸内科的特需病房。
秋冬季节,呼吸科正是爆满的时候,走廊塞满了临时床位,特需病房却是单人间,安静、整洁,一拐进来,像进了世外桃源。
然而住在这桃源里的人却并不见满意。
他叫陆起元,年近七十,头发灰白、面色威严,不带一丝笑意靠坐在病床上,鼻下带着氧气管,氧气通量开到了最大,但他的呼吸仍肉眼可见的吃力。
他有肺病,特发性肺纤维化,这是个渐行加重、没有逆转的病,将让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并最终把他憋死。
当然,把他憋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现如今他还活着,只是一天比一天难捱,一天比一天暴躁。
看到陆回舟进来,他面色不善:“你还知道过来?”
守在床边的年轻护工看了眼陆回舟,又小心翼翼看了眼床上这位据说是副部级领导退休的大人物,埋头回避出去。
陆回舟很镇定:“您缺什么,我明天带来。”
他语气平静,不带嫌恶,但也没有亲近。
虽然眼前的人是他生父,是他世上仅存的亲人。
“我什么也不吃,让你气,气也气饱了!你干的这叫,什么事,让人怎么议论你?怎么,议论我?”
陆起元边说边喘,陆回舟无动于衷等他说完,不急不缓问:“您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你拿钱,买命,给人家乱,乱做手术的事!”
陆回舟神色稍冷:“您听谁说了什么?”
陆起元没有回答。看见陆回舟微蹙眉头,他心中升起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他最看不惯陆回舟那份平静,他总是沉缓从容,像足了他的母亲、外公、舅舅,就是没有一点像自己这个父亲,没有一点刚健和爽利。
“你要上进、要多出成果是好的,但越是,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落人把柄。手术事关人命,不能你想,想创新就创新。”借着这份快意,陆起元气也不怎么喘了,指点起江山来。
陆回舟大约听懂了。刘青的手术,医院里恐怕起了什么流言,有人跟他这位父亲说了什么。
有机会跟他说这些话的人并不多。
陆回舟思考时,陆起元还在继续:“你,拿钱堵家属嘴,也不对,钱你是动的,你舅舅那个什么基金吧?”
“那是基金,不是哪个人的,小金库,你这样不讲原则,将来怎么,服众?我看,基金委员会,你就先退出来,专心准备,准备提副院长的事,趁我现在,还说得上两句话——”
“不劳您驾,”陆回舟打断他,声音不急不缓,但格外冷淡,“我说过不会参加竞选,我这样不讲原则的人,不合适。”
“你——”陆起元吐出一个字,脸忽然紫红。
他又闷上了。
胸口闷,闷了块大石头,心里也闷,闷上一层他许多年都甩不掉的阴云。
陆回舟那句“讲原则”,实在意有所指。
那是1968年,那场“红色风暴”把他们全家都卷进风眼,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岳家。
岳父本已病重,倒也没受多少罪就走了,可他留下一室藏书,不知怎么被“卫兵”们听到消息,搜到家里来。
书在暗室,藏得隐蔽,“卫兵”们找不到,遂在家里打砸泄愤。
陆起元出身一个江南小城没落的士绅家庭,虽不及妻子家族诗礼传家数代,但也远不够“根正苗红”。彼时他们这样的人,各个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只盼自保。
陆起元至今以为,自己并不算大错。
他被风暴魇住了,被打砸镇住了,满脑子“坦白从宽”,主动指出了那室藏书的位置。
他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妻子竟会扑上去阻拦。
阻拦当然是徒劳,非但徒劳,随书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就地成为了“现行□□”的妻子。
六岁的陆回舟拦着要护他母亲,转眼就被“卫兵”甩到了五斗橱上。
当陆起元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从一片狼藉中拉他起来,捂住他的后脑勺要给他止血时,他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个孩子。
“要讲原则,破四旧。”不知怎么,陆起元当时竟神色严肃,说出那一句话,好像他真心那样相信。
那之后过了三个月,妻子被送回了家。她遍体鳞伤,不知当中哪一处使她神志不清,在家昏迷三天后,她去了。
陆起元原本已把这一切剐除了脑海。
就像这个社会也把那十年当做不存在。
那时他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心亦不由己,当然是不该算数的。
风暴结束后,他更了名字,他原名陆栖园,那是浑浑噩噩、满脑子风花雪月的父亲给他起的,他更名起元,从此兢兢业业,在工作岗位上忘我地拼搏,十几年间为国家和民族的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才是他。
那才是他!他紧紧抓着床栏,胸腔急剧起伏着:“叫,叫人,来!”
陆回舟按下了呼叫铃。
一个白大褂急匆匆走进来:“姐夫?”
嘴里叫着,进屋的田玉林看见陆回舟,刹了下脚,朝他点点头,这才看向病床。
床上的陆起元脸已经涨得发紫。田玉林转头吩咐了跟进来的护士去备药,自己则拿手去顺陆起元的背:“姐夫,别急,慢慢来。”
陆起元推开他的手:“给我,药!”
“姐夫,药去取了。不过过犹不及,这药用多了对您身体有害。您放平心态,一会儿就喘过来了。”
田玉林说着,看向陆回舟,低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让他、滚!”陆回舟没做声,倒是陆起元,憋闷中仍不忘发火。
“我晚些再来。”陆回舟平静转身。
“哐啷”一声,却是床头小桌上的杂物,被陆起元不分轻重,统统扫下。
陆回舟脚步未停,开门出去,门外埋头站着小护工,他跟对方说了句“受累”,快步离去。
到了走廊转弯处,恰遇到了身后跟着秘书的院长吴朔。
“回舟来看你父亲?”吴朔和善问,“我要下班了,也去问候一声陆部长。”
“多谢院长,他有些不适,正在治疗。”
“那我晚些再来。”吴朔听出这是不方便的意思,也就止了步,转头吩咐秘书,“小贺你找呼吸科了解清楚情况,务必保证陆部长得到最好的治疗。”
陆回舟再次道了谢,要离开,又被吴院长叫住:“回舟,你最近有台手术,是不是有些波澜?”
陆回舟停下脚:“院长,正要跟您解释。”
他把刘青的手术情况简要说明了一遍。
吴朔听罢,眉心深蹙:“泌尿我是门外汉,我也知道,医学本就是在黑暗中摸索,不摸索不明朗。不过回舟,你步子是不是太快了?改动术式的事,你跟方老汇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