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裴怀玉说他会把秦烛押来,他对他是仇恨的。从他上辈子以为自己失手杀了秦烛开始,他的心就碎了、一切的信念都碎了,他的余生永远浸在痛苦中——我见过的。但那时的秦烛竟就在暗处看着他的苦态,看着他崩溃和自毁,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用这场骗局荼毒他的一生。”
  “可我,”他卡了一下,也许阿星已经走神不在听,于是他的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可我的忿恨还没有难过来得强。他和我都没有错,没有人有罪,我们都在痛苦。”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奇怪?可是我记得他的血喷在我脸上的温度,和小时候抱起冻僵的我时一样的温度......我没办法看着他死,没办法不为我和他的现在难过。”
  阿星皱了眉头:“这些话你怎么不和裴怀玉说?”
  “和他的想法不同,我总觉得是种背叛。”
  阿星心里道,裴怀玉和自家公子,怎么一个想得比一个多,心思九曲十八弯,非得把对方绕死在里面才算数。
  “可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出去有性命之忧,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秦阁主的事到如今,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魏春羽沉思片刻:“但我还是想出去。”
  “秦烛的事暂不提,我也想出去。”
  “十九岁,我在寄春酒家遇到个人,他父兄都死于战争,但他热血未凉,后来对敌挥出千百刀,倒在我面前,死时眼睛还是很亮。”
  “二十岁那年,我入了大青观,当时天下大疫,师父带我们下山行医,叫我知道人能做什么。哪怕不为天下、只为自己心安,我想做的也很多,它们在院墙外。”
  “后来我陷入仇恨,我才发现,仇恨是一种让你没有未来的东西,每一步都踩着刀尖往回走,到终于雪恨的那刻,正巧走回过去的起点。我已经累了太久了,还没有好好展开未来。”
  “我想去很多的地方看一看,见到像燕子那样的人,我喜欢裴怀玉,就像我留恋过去的美好那样,可我不能为此放弃一切。我会难过的。”
  阿星说:“公子早有决断,不必问我。”
  “你以后想去哪呢?”
  “跟着公子。”
  “那是我想走的路,不是你的,你有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阿星翘唇笑了,眼睛黑亮真挚:“跟着公子,就是我想做的事。”
  ......
  魏春羽写了信,给过去的同袍,想法子叫阿青送出去了。
  然后盯着小指上的木戒发呆。
  他知道内侧刻着的字,记得得到它那晚的月光。
  他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在大青观房顶上,亲吻裴怀玉时他的神情。
  仍然动容,长久想念。
  天色暗了,他缩上床。
  一如往常,半夜惊醒时,会在窗纸上、飘动的团团树影下,看到一个不动的人影。
  这回他没有放纵睡意,不多时,果然感到身侧的床褥微陷。
  来人的呼吸压得又轻又浅、小心地缠上来,但不消半刻,便会因主人熟睡,变得深长而困重。
  魏春羽侧过身——
  月光落在裴怀玉脸庞上,他眼下憔悴青黑,甚至放松的眉间也有抹不去的青痕。
  魏春羽的目光比月光还要轻地落在他脸上。
  在心里哀怨地同他道:我分明是想同你走很长一段路的。
  “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我同你说要行动自由,你就扯我去胡闹;我冷了脸让你撤护卫,你阳奉阴违,把他们都改成暗中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如我意呢?为什么不信我愿意把这儿当成家呢,不会一走了之,像燕子春天会飞回一样,那时我也会回来的。”
  “虽然这儿无趣得紧,我不喜欢宫里,但你在这儿,我就会回来。没有船只会远离锚点。”
  裴怀玉沉沉睡着,只有眼球不安地转动,像是被梦魇着。
  魏春羽朝他靠拢,把手心贴在他左胸,他的心脏就在自己手中搏动。
  一下、一下,像说着话。
  开头也一定是和魏春羽一样的——“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魏春羽微微笑起来,在昏暗中长久地注视他。
  白日里,他们二人能平和说的话,竟是少得可怜的。
  裴怀玉开的话头,不外乎朝堂之事。
  他也不向魏春羽避讳任何,仿佛那些秘辛作了填补缄默的瓦料,是它们的荣幸。
  而魏春羽但凡开口,大都避不开自己伤好全了,外头春色真好、不知道扬州的落英河、姑苏的俏园林有多好看——他又想走了这样的话。
  一桩是魏春羽接不上的,另一桩是裴怀玉不会回的,最终都只能被吞入沉默的泥沼。
  而那些干瘪的,住得如何、过得如何的问候,每说一次,仿佛也在挤压他们之间的情意,逼得它要流出眼泪来。
  于是只能在不得不说话时,提起共同的过去。
  但即便这样,也时常有愈说愈低落的危险——
  一次魏春羽说:“在‘上穷碧落’里,我还记得你纵马跳过溪流,面中带笑,回首回我:‘我自以我成道’。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潇洒,潇洒得叫人看一眼就也高兴起来。”
  裴怀玉笑了笑:“原来那时候你是这样想的。”
  “但为什么,现在你再也不快意纵马,也再不说这类话了?”
  “你是说,‘道’不‘道’的?”
  “不止于此,你过去还会说很多,猜来往的路人是去做什么的,说起曾经见过的奇人异士,尝试过的新鲜吃食,甚至和我挑剔一朵花的长相。”
  裴怀玉摇了摇头:“阿魏,我从没有变。是我太忙了,我不得不全副身心地去做眼前的事。我也很久都没有出过神都,离开过朝堂,所以我每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是这样的东西。如果我是个逍遥散人,我当然能时时同你谈论这些,这也是过去的我常做的,不是么?”
  魏春羽沉默少顷,道:“要是过去再长些,就好了。”
  ......
  大业二百一十一年,帝崩于乾清宫,谥为业文帝。时文帝子独有二皇子怀,群臣持之,以其仁德兼备,宜继大统。春三月,皇子怀正式即帝位,时年三十有六,是为明睿帝。
  边境紧张,政局复杂,民生急难,都吸取着新帝的心力。
  幸而新帝谋虑周全、手段雷霆、知人善用,不久便叫大业方方面面明朗向好,官民皆喜新帝贤能仁德。
  待与阿星阿青、孱姝、郑常慧、仓家姐弟等人同迁宫中的魏春羽再见到这位有为新帝时,已是两月后的事情。
  那时阿星正同魏春羽说到飞鸽回来的消息,问自家公子打算何时动身。
  魏春羽盯着白日里沾光不沾影的窗纸,沉默很久,他神色怔忪,不似思虑,倒像是等待时的迷惘与时久的失落。
  “快了,在这个冬天来之前罢。”他说着说着,忍不住轻叹摇头道,“阿星,连将军虽与我是旧友,但我们也不能长久麻烦人家。先前托他查暗阁,这回又腆着脸求他依计将我们带出,我们真是欠了他好大一笔恩情阿。”
  “公子放心,阿青已将谢礼送去了,连公子收了。”
  魏春羽问:“他当面说什么了不曾?”
  “阿青说,连公子欢喜得要搂抱他,说真是他接过最省心的一桩单子。还说、说感念公子还记得他是个俗人。”
  魏春羽轻呵了口气:“是啊,他在信中也说,交情加钱两的答谢太重,因此要叫我们暂与他一同歇脚与行事,行此行熟手的警醒保护之职呢。”
  阿星还未接上,便听那门吱呀一声响,混着来人的疑声——“你们是在谈,哪一行的熟手?”
  绰绰树影与光斑落在来人身后。
  那人穿着便服,自两扇大开的门中背手走来,上抬的眉眼有着股不紧绷的精气神。
  魏春羽道:“陛下今天来做甚么?”
  见他声色微僵,裴怀玉眼中神采如遭打击般黯了黯。
  “我先前叫人看着秦烛,这些是暗卫寄回的信。”
  魏春羽抿了抿唇,取了空杯倒上热茶,推向裴怀玉那侧:“麻烦陛下跑这一趟。”
  阿星早因不敢与天子同坐而悄悄退了出去,此刻昼光落在二人或点或翻的指尖,气氛是清醒时难得一见的平和。
  信纸一共七张,魏春羽草草看过了,将它连同封壳一道压在壶底。
  裴怀玉也搁下茶盏,问他:“阿魏,对秦烛,你是怎么想的?”
  “你也看过信了?”
  “自然。”
  魏春羽压在信角的指节泛白:“除去冗杂平常之事,只有他祭拜郑濯春的回禀有些用,而与我相关的,更是一点没有。”
  裴怀玉目光垂至他手背:“如何与你无关了?他记一个故人的旧情近三十年,便也攒了三十年对仇人的怨毒。而你,便恰恰是他眼中的仇敌之一。”
  魏春羽眉心攒动,微愕瞧他:“你何以如此坚决?如果他真恨我、恨我们,大可以在我小时杀了我,或是对我见死不救,何必花了大心力陪我玩这样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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