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魏春羽脚步一顿:“郎小姐?”
郎盛光也朝他颔首:“魏副将。”
“小姐这是?”
“昨天事发突然,来不及知会你,擅作主张让阿悄替我,向你道声抱歉。”
思及只余盖头的婚房,魏春羽瞥了眼那叫阿悄的婢女,却并未多问,只温和道:“小姐无事便好。公务催得急,恕在下先行。”
他告了辞,转过两步,便听跟上来的阿星奇怪道:“这郎小姐真奇怪,每次都摆一大桌子菜,又只爱看旁人吃?”
魏春羽微微一怔,回头一瞥,便见到那叫做“阿悄”的婢女动着筷子,同郎盛光议论着菜色。
他并无探究之意,更加迈大了步子:“别看了,走罢阿星。”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一) 院……
却说魏春羽这样着急, 是因着要尽早忙完公务,去办那升官喜宴。
而因着他成了郎隽山的女婿,宾客众多。其中就有来试探、拉拢郎隽山的吴玉瀣。
宴上酒光融灯光, 灯光落湖光。耳边丝竹, 身边是击掌作诗、兴起作舞的同僚们。
魏春羽与一干相交甚笃的同僚, 挤作一团, 挪动着挨桌敬酒。
敬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时, 魏春羽突然咧嘴笑了,熏腾的酒气激得他眼眸通红, 他稳住踉跄身形:“前辈——”
“我敬你!”
那中年人唇上无须, 只下巴留了一把黢黑的胡须, 说话时胡须与微微发福的面颊抖动,像是要笑:“魏副将,在下吴玉瀣,恭贺贤士右迁!”
清亮的酒液在碰撞中迸溅出几滴,魏春羽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是吴大人。大人看着面熟。”
吴玉瀣愣了愣,没想到中立的郎隽山的女婿,竟然同自己套近乎:“那还真是有缘。”
魏春羽道:“早就听闻大人擅品酒,若是下次有缘相约, 还请大人容在下学习学习。”
捏着酒盏的指节泛白, 呼吸粗重, 他要使劲咬着牙,才能将字句打磨得平和。
转身时,血红的烛光跳跃进他的眼, 他落下的嘴角拉得整张面孔冷淡而阴狠。
再抬头时,喧闹人声吞没了他。
郎隽山隔着人群看见了他,仰面唤他过去。
屏风之后, 郎隽山直言道:“我见你同那姓吴的运盐史相谈甚欢,但他是那三皇子爪牙,做了不少腌臜事,咱们还是离这种人越远越好。”
魏春羽沉默点头时,郎隽山放缓了语气:“小魏,我不是在责怪你,你接触的人和事都不多,将他当做好人也情有可原。但这里和战场上一样复杂,你今日同他亲近些,明日就不察被划进了帮派,立刻就有旁人同仇敌忾地对你和他。”
魏春羽抬眼,正襟肃容道:“多谢岳父提点,洲君记下了。只是前些日子撞见他出入育婴堂,今日再相见,不由多说了两句。小婿省得轻重,不会再做落人话柄之事。”
“育婴堂?”郎隽山紧了紧眉毛,“可是景辉巷子里的那家?”
问到一半,他突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说:“算了。后面的事我着人去查,你不要费心。”
魏春羽应下了,将郎隽山的酒盏到满了:“多谢大人。”
郎隽山叹了口气,与他碰杯,手中“铛”声清脆:“小女的事,还请你多担待。”
魏春羽将酒液饮尽,默契笑道:“盛光从来很好,多谢岳父大人牵线。”
二人含笑相视,郎隽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
......
明天,会是一个很明亮的春日。
院中人拾杯仰头,点点星子罗布,眯眼时光亮都拢聚落入其中。
不知魏春羽是如何摆弄自己的身躯,叫扎根于他旧躯壳里的沉疴都骤然一轻,蛊虫与病痛也踪影全消,只尚有几分较之从前骤然大轻的虚弱。
他病得太久,如今才有精力审视魏春羽隐蔽而悲哀的目光。
他犹疑的发问夹在风里——是他忘了什么吗?
为什么恍惚瞧见有人坐在自己对面,托腮冲自己说很多话,腿脚不规不矩地翘到自己膝上,而自己竟然耐心听着、受着。
簌簌树叶间有风溜过,裴怀玉目光追随而去,却落到了院门外双肩积露的人上。
正是自己思绪所系的那张脸。
他瞳孔陡然一缩,叫针扎了似的急急收回拿茶盏的手,叫一泼茶水侵润腿上的交错钩织。
“魏副将。你深夜来此骚扰我做甚么?”
那人说无视他话语中的尖刺:“向你讨一杯酒喝。”
那人看向他的眼睛,神情是长久未见的平和。他朝裴怀玉走来,指使酒液,充满他们相近的杯子。
魏春羽预想了很多遍,裴怀玉会健健康康地醒来,在平凡的一天。而后命运的眷顾会如大青观中的焰火,灿烂宏盛地落到他身上,佑他长命百岁。
眼前竟真的成真了。
他不在意那焰火燃烧的是不是自己的寿数,只要这人好好的,他怎样都可以。
魏春羽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他走着走着发现身周已空无一人,过去的一切像无脚鸟,带着永生无处寄托的紧张绷紧他的额脑;而尚未结束的恩仇,是泼洒进他眼睛的粘稠鲜血,他要一遍遍孤独地咬着牙擦,直到自己的血也流出流尽,换来第三股恩仇债主的血与之交融。
等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付出,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得到,那他也就完了。
那样太可怕、太孤独。其程度正如本该与自己相拥相爱之人,对自己冷眼相向。
他从裴怀玉的眼里读出不寻常,但他揪不住缘由。他也不敢深究,唯恐捞起来的不是一捧圆月,而是恶臭的水草与不知是谁的身体。
他说:“我太累了,你权当可怜可怜我。”
裴怀玉没有拦下他倒酒的动作。
在这阵安静无声的风里,没有人提起新身体的代价、师门的血海深仇、彼此间糊涂的情感。
或许都知晓,或许怕提起就要争吵、就要落泪。
所以这一刻,他们只是平和地对酒饮下。
谁轻声念了句“青梅子酒”,另一个人便应和道“黄鹂啼多”。
“人生三万六千日。”
“与君复有......年年期。”话语绕舌,那句老诗的“明年”在哼笑间被轻易改了去。
裴怀玉嗤笑说:“你还太年轻,不懂得生命的乐趣。往后会有很多年,但也会有别的人。要是你长久地只与同个人待在一起,必然会觉得孤独无聊。”
魏春羽心道真会扫兴,然而又觉得眼前人能同自己好好说话,已算得上是巴掌后的甜枣。
酒坛挨了一脚,咕噜咕噜滚远了,魏春羽瞧了会儿,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是觉得在这儿,无聊了?”
他语声一顿,像是吞下了几句呛人的话,最后还只是道,“那明日我们出府转转,随你想去哪。”
随他想去哪,只要由自己跟着。
而酒气熏蒸,裴怀玉已趴倒在石桌上,他眼中所见逐渐入不了心。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竟觉得自己同魏春羽是极相熟的。
咫尺对面,那人眉间的一线青痕,引出无数挣扎的片段——
是自己对不起他吗?自己曾同他许过什么、被他迷住心窍吗?曾在汤宅中不顾性命也要救他吗?
果真是忘了什么吗?
可是、可是,那有什么要紧——自己从不是为了对得起魏春羽来的。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模糊紊乱的记忆里,究竟是哪一步走偏了。
他陡然想起,刚在紫微山落崖时,自己嘴里满是鲜血,而魏春羽还不管不顾地冲撞过来,出于依赖和信任,紧紧勒抱着自己的胸口,少年那颗炙热的、急促的心,将震动不容拒绝地传到自己的胸膛里,于是某一声暴烈的心跳,再也不属于自己。
想起少年在大青观里无法无天地潜入自己房间,月圆的日子里他因蛊虫动弹不得,然而对于额头柔软濡湿的触感明晰了百倍。当那只无法无天地手探入自己领襟向下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愤怒吗?那为什么不在次日揭发他而后重重责打呢?
为什么反而装作一无所知呢,那不是一种默许吗?
那只手在沾了满指的黏腻冷汗后停住了,他记得自己被暖炉拥住,有谁珍惜地在他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迷糊间问他“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好些”。而当自己一蹙眉,连吻和拥抱都撤去了,唯恐自己因他有一点的不舒服。
他好像听见彼时自己的心声——“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不然就原谅你一回。”
但一回复一回。
“魏春羽是狗崽子。”
“我......是个骗子。”
神思飘散,那些如烟花一现的场面,裴怀玉已无法细看、无法细想。
于是一切都像梦话。
如若瘟疫中舍命相护是真,大青观中朝夕相处是真,汤宅中情难自禁也是真......他不敢赌自己铁石心肠,没有半分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