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那始终站在裴怀玉身后的谋士,闻言眼皮一抖,两道锐如寒冰的目光便射向了他。
裴怀玉的目光自他颈子的红绳,缓缓爬到他亮澄澄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应了:“好啊。”
那谋士皱了眉,顾不得魏春羽还在场,便上前一步,急呼一声“陛下”。
裴怀玉充耳不闻,略偏过头,神色柔和如沐春风:“便作你的生辰礼吧。”
郑常慧面色一僵,继而抬头,抖袖肃容道:“陛下!此人来路不明,形容可疑,若被人看到他与陛下容貌相像......不要说出宫,便是再多活几日,也必然是个大祸患啊!”
在“上穷碧落”以外,郑常慧是魏春羽书院同窗,因魏春羽退了学又流连花楼,看他百般不顺眼,实在是臭脾气、又爱多管闲事。
魏春羽心道,过去这么多年了,郑常慧果然还是讨厌他这样的人。嗤他一声:“你真是在何处都看不惯我。我要真有歹心,早就往那汤里下毒了。”
谋士怒目,一个“你”字还未落下,便被裴怀玉截住了——但他不管不顾起来,面上几乎是嘲弄地诘问:“难道你不敢么?难道,你没有么!你来历不明,蓄意扮成陛下的模样,背后指不定打的什么祸乱朝纲的主意。”
“够了。”裴怀玉手中奏折扣桌有声,“含玉,汤太烫了,还不到孤用的时候。”
即便裴怀玉的确待他宽容,也不会用自己的安安危去纵他。
裴怀玉手腕翻动,将汤倒在盆景里:“你想出宫,孤带你去。想离开,不可能。”
......
一行人的启程很是突然,不知动用了什么奇人异术,裴怀玉捏出了个新的圣上,全然相同的面目,神色一样的凛凛不容侵犯。
而魏春羽不知从何处捡了只古怪的长角乌龟,那玩意儿身形不过人掌大,一翻手便能盖在布囊里。
跟着裴怀玉的谋士愤愤道:“邪物!”
不知是骂那只龟还是魏春羽。
魏春羽摩了摩龟壳繁复的纹路,一不当心施力重了,叫那只乌龟手足都扑伸在布面上,吓得那小东西勉力朝前挣扎着爬,但不消两下,便又被作恶的人给捉回来了。
魏春羽安抚地摸了摸,被它的蠢样逗笑:“的确是邪物,蠢物!以名补拙,你往后便叫常慧吧。”
郑常慧气得要将他从马上扯下来,却被闭眼休憩的裴怀玉伸手拦了,只得捂着满心愤恼。
“罢了罢了,”魏春羽觑他一眼,笑得真心实意,“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容我给你想个新的。”
乡路崎岖,三人的马匹行得慢,眼前满目田埂的景色长久未变。
魏春羽深感无趣,小声嘟囔着“还不如在宫里呢”,抬眼却同裴怀玉凉凉的目光对上了。
他蓦地有些心虚,立刻捡了个话茬道:“阿玉,宫里的那位当真应付得过来?不会被人发现么?”
裴怀玉的缰绳在他掌间松松绕了几圈,他将残缺的指根绕到缰绳另一侧,又翻过手掌来回端详,一副心不在焉、不欲多言的模样:“不会。”
“那究竟是什么术法?竟能造出个活人来?”魏春羽稍提缰绳,落后的马身朝前一蹿,便同裴怀玉并驱了。
裴怀玉终于放过那根残指,视线同他短暂地交汇,又自嘲似的轻笑着移开了:“术法数不胜数,但道只有一条。你一旦开悟了,不必知晓术法的名字与做法,静心感应,随手拈来的便是最衬你心意的术法,何必执着于旁人术法叫什么?”
魏春羽横他一眼:“小气鬼,真当谁都稀罕你的法子!”哼哼两声,转头又不禁奇道:“不过你竟还是个道士么?我还以为——”
一阵裹挟尘土的秋风拍撞在面孔上,魏春羽的声音也被拍散了。
裴怀玉捻了捻指尖,和善道:“自然,我是最小气的道士。只是,如若旁人修的道不容我,我便自己开新的道。如若有不长眼的指责我的道......”
魏春羽下意识接了:“你待如何?”
稀疏的树影散落在裴怀玉的面孔,他锋利的眉眼间落满阴翳,但很快又被失去遮蔽的阳光排挤干净。
前头是一拦浅溪,波光与浮动与草叶上的光斑交映,叫人眼前豁然明亮。
裴怀玉深吸了一口气,调转身子朝他投来亮得出奇的一眼——旋即奔马跃过那溪水,在马蹄越到最高点时,他高束的长发甩出个潇洒的弧度,如同一柄离箭之弦,几乎在光下显露出他灵魂的韧劲来。
那句“杀光他们”在戏谑的笑意里被轻轻抛出,他踏马而去——在他的前路上,从不必退一步又虚张声势,说什么逆天改命、替天行道。
淙淙溪水间,传来的那道声音是难得的高亢——
“我自以我成道!”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四) 观……
魏春羽一时无言, 拍了拍那只长角的乌龟:“你要不改名叫‘别疯’吧,毕竟这里的皇帝已经疯了。”
郑常慧在他身侧冷笑一声:“赏脸与你同游,还不知好歹、口出无状的东西。”
他一向看魏春羽这张脸不爽, 又因他几次冒犯裴怀玉心中怒焰暴涨, 但一颗忠心叫他不能越俎代庖, 只能将牙口磨得锋利些, 好叫那些冷嘲热讽咬死他。
三人吵吵嚷嚷过了河, 见着了近村的市集。
市集不大,几人晃过些叫卖的小摊, 寻着处铸器坊。
里头狭长似廊, 贴墙陈列着三层兵器, 寒光照人,令人不由裹紧衣裳、搓上一搓战栗的臂膀。
见铺内一时无人,裴怀玉顾自朝里走去,未走过一半兵器架,最里头的小门便开了。
一风雅俊秀的小儿郎又惊又喜地望向来人:“洲君,你来了!”
然凉风一呛,那青年便一连串地咳起来,再抬头时眼角竟有泪光。
那里头打铁声一顿, 旋即一条健壮的独臂汉子也随之而出, 一面拍着病弱青年, 一面朝裴怀玉问了声好。
那两个看店的青年,虽体形相差颇多,但五官相似, 尤其一双大眼瞳子圆亮非常,似呆拙的猫。
魏春羽落后裴郑二人一截,慢吞吞系好了马, 才踏进店铺。
他头戴幂篱,白色的长纱遮实了他的面容。
市集人多,见魏春羽知道轻重,郑常慧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找不到由头也要嘲讽他似的。
魏春羽却没空理会他,他挨着裴怀玉悄声道:“赵清晏?杜欢?”
裴怀玉瞥他一眼:“认得?”
捏着裴怀玉袖子的手收了回去,魏春羽语气平平道:“在这里他们自然不认得我。”
他们说话间,赵清晏难掩好奇地打量着生面孔,朝他善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个真诚自由得有些野蛮的笑:“不知这位是?”
魏春羽眨了眼睛,答得飞快:“裴春羽。”
不必说裴怀玉诧异地横来一眼,便是魏春羽自己,心里也拧巴地卷起些暗潮。分明在石室里被冠以裴姓时,他还是满腔屈居人下的憋懑,如今却顺畅无比地念了出来。
虽然他不喜魏姓带给自己的一切,但还有那样多的姓能用——随他姓阿猫还是阿狗,怎么也比姓裴来得清白些。
魏春羽垂眼,按捺住错杂的心绪。
纵然裴怀玉来历成迷,诓他骗他,但魏春羽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正是知道裴怀玉的有所图,自己才能安心站在他的姓氏后边。
他就是毫无缘由地确信,那个自敬远寺就贴在自己身边的身影,不会那么快将刀锋剑刃朝向他。
这样无知无觉腐蚀了他骨肉的蠢念头,教魏春羽仗着裴怀玉“不在”,竟生出了从一个称谓上寻求倚靠的渴求。
——“好名字!”
赵清晏下意识夸了句,却听一旁的杜欢跟紧了问他:“好在哪?”
“自然是听起来就暖和,毕竟春天的春,羽毛的羽,你说是不——郑兄?”赵清晏脸微微涨红了,朴实憨厚之气更胜。
正醉心于抚摸盘龙棍的郑常慧被喊了名,惊得收了手,又回神应和他:“自然是好,人的名字没有不好的。正如清晏兄和杜欢阿弟一样,海清河晏和欢欢喜喜,都很好。”
魏春羽作认人状,一一见了礼。
赵清晏怕他拘束,刚巧解下了缠在腕上的旧布条,便用大掌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不必同我们客气,魏兄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兄弟俩的朋友。”
不等魏春羽作答,他便又道:“只是不知春羽小兄弟同秦烛间是什么关系?”
魏春羽微微蹙眉,朝着裴怀玉满眼疑惑:“怎么突然提起秦烛了?”
那柄被郑常慧揪着红穗的盘龙棍,猛然被松开的力道“嘣”地磕回了架子上,引得漆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郑常慧幽幽朝问声处飘去一眼——“你不知道还跟来?今日本就要去祭拜秦烛的。”
祭拜?
魏春羽怔怔听着,好不容易才理解了那只言片语的意思:“他,是如何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