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姚春华大方地“唔”了声,奇道:“你们当真很像么?有多像?”
有多像?
他似乎从没有细细看过裴怀玉的面孔。
除却第一次在敬远寺碰见。
可是连那一面他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总是轻飘飘的如同鸟羽掠过水面般,瞥过自己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同他说:“魏春羽,是你啊。”
而后同他招招手,“到我这里来。”
魏春羽听见自己干笑了声:“很多人都觉得他是我哥哥。但我们一点都不像。”
魏春羽从不会语焉不详,像逗弄一只蠢物那样戏弄别人。谎话连篇,难辨真假。
窝藏着太多事情,连另一个自己都不愿相信。
心里烦躁,微垂的眼角却被姚春华暖融融的指腹刮了下:“这里又不高兴了......师弟和你拌嘴了?”
魏春羽听出他语气里对裴怀玉的维护,抬眼定定看他,不自知地带了几分隐晦的迁怒似的怨气:“道长,你救我的时候觉着我惨不?当时我就和他在一起,他给我扔下了。”
姚道长瞠目结舌,压根没想到自家师弟和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徒弟,结下了大梁子。
他声带出走似的徒然张着嘴,良久才短暂而迷茫地“啊”了声:“玉真师弟不是这样的人,想来其中有些误会。那日我去紫薇洞,还是他传信于我,说有异动。他抛下你,或许......是他那时自顾不暇了。”
“当真?”
善渊善时插嘴道:“当真!师叔是好人!”
是时,一只肥嘟嘟的肥鸽子啄响了殿门,那短促的“笃笃”两声倒真像人来敲门了,它熟门熟路跃过比鸟头高的门槛,然后一路连蹦带跳,把那沾灰的鸟头一下就撞在魏春羽的脚踝上。
姚春华“咦”了声,一把托起了那只鸽子,解下了它脚上的字卷——那上头落着个孤零零的“归”字。
魏春羽见他盯着小纸条发呆,就伸手去盘那只毛硬得扎手的信鸽,随口问道:“怎么了道长?”
却听姚春华干笑两声:“你之前说有人要来找你,是谁啊?”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大青观不亏之月(三) 苦……
却说那裴怀玉早早与大青山人通了气,洒扫小童从每日打扫他的卧房,到每周、再到半月也未必去,这样过去了两个月,裴怀玉也没见人影。
倒是那只小肥鸽子被养得愈加油光水滑,平日里安安分分地站在窗沿巡视时,时常被山中人上手盘一把,惹得它“咦呜咕”“咦呜咕”地恼叫个不停,活像支漏风的破长笛。
魏春羽手上的书,也从清心的和普及道家义理的内容,变为新增了些养身练神的法子。
不知道是他的修炼有了进益,还是裴怀玉那出了变故,他却是再没有穿进裴怀玉的身体了。
只是打坐时看见过几回高居御座的场景,眼前是迷蒙的,而臀下的玉质传来森森凉意。
他感到寒气郁塞在胸膛,但自己却仿佛一个没有气息的死物,始终缺少将冷气喷薄而出的喷嚏。
但他僵直的手忽然动了,一个激起他脖颈上细小颗粒的声音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那双手将衣襟拢紧了。
他便溺死在那片寒湿里。
他潮湿的灵魂总在最后时刻被打捞起。那感觉很不好受,梦境像湿透的衣服紧紧裹在他身上,教他的每个毛孔都无法呼吸。
后来姚春华见到了魏春羽汗涔涔的惨白面孔,便教他改成站桩了。
他有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但姚春华单手握着书卷,向他道:“心不死,道不生。不是说要你真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是要你去除多余的欲望,保留本真,这种境界和悟出来的东西,才是我们想要的。”
他的声音平稳如钟磬,飘荡在大青山的云层上:“要留一念。不然真把人修成石头了。”
魏春羽不能听懂。
但他常在山中竹林里站桩入定,他像高人指尖弹出的飞叶,穿梭过一大片树林,每棵树都在他经过时化作故人,以如出一辙的殷切神情朝他嘱咐着什么。
他闭着眼——哪怕只是一片叶子,也坚定地不多留一眼。
而后他耳边响起那道即便在梦中也不敢奢望的声音——
“含玉,小含玉——来母亲这里。”
叶子略一停滞,那平稳的风便不再与它一体,成了搅乱它轨迹的怪力。
“小含玉,来张嘴——新的山楂糕,爱不爱吃?”
那片叶子抖抖簌簌,仿佛是他挣扎的内心。
他如同被魔物附身般睁了眼。
一片由无数个躁动的小粒子组成的虚白,如同被暴雨冲刷的泥沙,乍然退去。露出一双扶着他肩膀的粗糙的手来。
再往上,是一张女人的面孔。
眼眶微陷,紧闭的双目自眼角舍出一点泪渍,湿润过干瘪的面颊。
一点亲近凿透了一切阴谋与年岁,荒谬地侵入他的心,如同最蛮横的毒素。
他惨白着脸,却已经不能对着她喊一句“母亲”——这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似个笑话似的警醒。
出神间,那双温暖的手游移着圈住了他再来一次也毫无防备的脖颈!
紧了、紧了......
意识模糊之际,却忽有一记钟磬敲在他灵台上。
——“凝神!那是幻象,还不能走出么?”
他松软的肌肉霎时又使了劲,汗水自他的孔窍冒出,仿佛他被天地造成的炉子一刻不停地煎煮着。
那女人还冲他笑着,但他眼前炸开了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你怨我么,小含玉?”
魏春羽使尽力气转了转头。
“你骗人!”这样微小的动作却仿佛引燃了火线,女人的手乍然粉碎,而她面中的两行血泪破开了雾气——“你分明同我恨你一样,恨着我。”
啊,原来他恨她。
是么?
一阵清凉温柔吻过他额头,那道风带着声音钻进他溃散的灵魂缝隙——“魏春羽,凝神。别被幻境带着走。”
是......姚春华。
江鹤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铜罩,教他被死死困在原地。他突然想到雪地里的母亲也曾这样看他,悲哀的,憎恶的,甚至到后来,还生出些荒谬的祈求。
仿佛那一部分对命运的情感,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但那没有什么,在此刻真正像诅咒一样,像孙猴子的紧箍咒一样教他痛不欲生的,其实是母亲偶尔软下声的问询。
他想,他是不能全然地恨她的。即便他一无所知时,她也想要他的命。
这样想着,眼前的江鹤便如碎在了涟漪里的日光,一下子被击碎了,而他在短暂的眩晕后,真正睁开眼看到了握着他手的姚春华。
黏腻的汗湿感渐渐爬满全身,直到这时,苏醒才有了实感。
“姚道长......”两手交接处传来源源的热量,魏春羽看着他不笑时略显凶相的面容,心里却安定下来,“师父。”
渐入夏日,竹林里却只见大亮的天光,少有焦炎的燥热。
那细长而扎人的竹叶就这么被风刮落,停在他们身上。
姚春华将叹息放得很轻,教魏春羽没有察觉:“你的魂魄善于离体,那些时候少了□□作钟罩隔绝的作用,受了不少外物侵扰。在后头或许能道一句喜忧掺半,但现在却是举步维艰。”
“我这样的魂魄,会是天生的么?”
姚春华微微摇头:“应当是。如果不是天生,在始作俑者要害你时,你必然有些奇异的感触。你可有?”
奇异?
会是裴怀玉么。
否则为什么他每次移魂,都恰巧是到他蛊虫发作的身上呢?
唯一可以作答的人,却还没有回来。
......
这是魏春羽十九岁的那个夏天。
他在大青山上,每日修行,仿佛已经离过去的大夜城很远。
但很快,他远离俗世的生活就结束了。
山下大疫。民众上吐下泻,心腹绞痛,面如土色,更有甚者肌肉抽搐,并发痉挛,到处一片哀嚎。
有医官道是霍乱。
霍乱死了许多人,不只得病死的,还有吓死的和互相戕害而死的——世人皆是血肉身,无不惊恐,得知染病后更加歇斯底里,甚则病急乱投医,叫邪魔外道洗了脑,许多城镇竟出现了吞食幼童治病的疯子,他们相信幼童更贴近元初蓬勃的力量,将他们吞并进自己的血肉能为自己续命。
何等残忍、何等惊世骇俗!
姚春华闻之肃然,大袖一甩,同众人一道下山去了。只留了两个洒扫弟子看着道观,顺带领善信祈福或在此安顿几日。
说是众人下山,也不过就是姚春华和他的仨徒弟,清一和他捡回来的杜居仲,统共五个人。
他们帮着药堂煎制汤药,用先前筹集的修观钱垫了中药钱。
那些汤药中,最常用的便是王清任的解毒活血汤与急救回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