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魏春羽以牙磨了磨杯口,掀眼道:“谁不知道我魏二是什么样的人?我这样,家中人指不定多安心呢。不过说到那陈大人,他倒是对你实诚,刚领了月俸,上供似的都给了你。他寻你也勤。我看啊,要不是他逃不掉点卯,恨不得日日刻刻黏着你呢。”
  “这样的人我还见得少么?从穷书生到大官——大官还好些,至少还有银子,旁的,他们说的、做的,哪还有一样靠得住的?”晴乐嗔他一眼,“只是啊,这些人里最不实诚的就是你——”
  晴乐往他鼻头虚虚一点:“你头回来,连名姓都不肯说呢,我问你,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怎么答的么?”
  接着酒盏遮挡窘态,魏春羽摆手道:“嗳,好姊姊,是我错了。账本子太脆,再翻要憋不住哭了......”
  晴乐不吃他这套:“少来。你越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当时一张生瓜蛋子脸,傻乎乎问我呀:姊姊,非要说真名么?可以不说吗?不碍事罢?”
  话音未落,她已同自己又笑过一回,发髻上的蝴蝶簪抖得难以自恃,“我当时呀,在心里头想:哪有这样‘三问吾身’的?傻的唷,又精又傻。”
  “接着呀,你还问我说,为什么一个豌豆黄要卖二两银子?旁的姑娘也卖豌豆黄么?那春风楼为什么不叫‘豌豆楼’?哎呀,给我们笑得......”
  见魏春羽掩面不答,晴乐就嗔目道:“上来便见你心不在焉,莫非你本不是来寻我?”
  魏春羽心里暗暗叫苦,只得又捧出些讨巧话来。
  晴乐笑过了便也放过他去,继而又瞥向缄言屏息试图融入屏风的小厮——“唷,流星,老面孔了。只是在这楼里不常见啊——往日你这小厮都是从外头来抓你,怎么今儿个跟到里头来了?是看上了楼里哪个姑娘不曾?”
  流星朝公子投去求援的目光,却见魏春羽也一副笑盈盈的看戏模样,只得强自磕磕绊绊道:“没、没有,是公子喊我一道,不然就要、就要赶我走......”
  看尽了小厮满脸通红的无措状,魏春羽这才迟迟解围道:“好姊姊,不许再逗他了——我家小厮就没和女孩子好好说上话过,同心悦的姑娘啊,都是塞了讨好人的糕点,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个字儿来!”
  晴乐单掌盖没了他的杯口,促狭道:“好哇,我不逼他了,我来问问你——你大清早,来我这喝闷酒,又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自是我这小厮吵着闹着要买豌豆黄。你知道的,姊姊,你的豌豆黄从来是大夜第一好。”
  晴乐似笑非笑:“别贫。你家小厮心气高,他可看不上我的身份儿,平日里都是在楼外小院买了就跑,今个儿又怎会央着你来见我?”
  她性子急,说火了,一下绕到屏风侧边,“呔”地一声吓流星一跳:“我可记起来了!你自己说,上回是不是见着我就跑?还和那小姑娘说楼里都是坏女人?生怕她被我们染黑了,是也不是?”
  见流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晴乐有些得意道:“哼,上回你们交头啃耳朵,可被我逮着了呢。”
  魏春羽瞥了眼流星:“你背着我嚼舌根子?我还没回魏家做公子的时候,是晴乐姊姊接济的我,那时我比她还穷呢,你看不起你主子的恩人,是不是私心里也看不起你主子我?是了,毕竟你是大夫人买下的人。”
  大夫人送来时,流星格外瘦小,又说自己总挨人欺负,叫魏春羽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来。见他有些机灵,便留在身边。
  只是没想到留了几年,心还不在自己这儿。
  流星只道这趟真是不该来,当下又是赔罪又是自打嘴巴,只说自己是口不择言、心口不一的。
  魏春羽朝晴乐道:“好姊姊,他往后再对你有半丝儿不敬,只管告诉我。我将他打发走了去。”
  在魏春羽关切的目光中,晴乐握了握他的手,笑得情真意切:“你还是和我亲,就好。”
  看到魏春羽,晴乐总觉得他还是那么一点儿大、那么一点儿高,而自己的豌豆黄也真的卖过五文钱一袋的。
  流星被赶到了外头,听见魏春羽越来越轻的声音:“我可只同你一个人说——”
  自楼边贫苦小院,到魏府寄人篱下之感,和几次的险象丛生,一番苦话,两心纠结,十分憋闷。
  “我们再说,也熬不出个准信儿来。”魏春羽随叹气耸了耸肩膀,挪到那窗棂边,软了脖颈落下视线。
  晴乐白他一眼,也捻着瓷杯到那窗边问他:“你总是这样,阿姊难道还缺你那几两银子?要见我去小院不好么,非要来这给楼里送银子,图个啥?”
  “图见见阿姊啊......”魏春羽作嬉皮笑脸状,捧她道,“阿姊滴粉搓酥、仙姿佚貌,看上一眼哪,心里的烦恼就都消了!尤其姊姊今日这支蝴蝶簪,不曾看你戴过的,真是栩栩如生,叫人不忍心错开眼呀!”
  晴乐被夸得心花怒放,一张芙蓉面上正露出个娇艳的笑来,却兀然诧异蹙眉,嘴里的话头改过了个弯:“嗳,你看楼下绿衣服的那人,这么看下去和你是不是有点儿像?”
  第5章 第五章 春风楼旧友施毒(二) 银杯鉴……
  魏春羽疑惑地“嗯”了声,望去时只有雨中的一个个伞面,如水上浮萍,折了五彩缤纷的光,圆与圆间短暂地挨近了,又被脚下水流冲远去了。
  如今他探着脑袋,反倒招来了一个他不愿见到之人的目光。
  那人抬起伞面,顺沿而下的成串雨水就这样滴落在他的鼻尖,应是冰凉的,但他纹丝不动。
  魏春羽眯起眼,看清那驻足之人在朝他皱眉。
  那人叫郑常慧,原与他是书院同窗——在魏春羽被退学以前,闲谈九州奇闻趣事时也曾是投缘好友,但在魏春羽自甘堕落、流连花楼后,与他大吵一架,后来更是处处看他不过,厌他至极。
  魏春羽唇角渐渐扯平,兴致缺钱地收回目光。
  耳边是晴乐懊恼之声:“晚了,哎呀,他旁边的小姑娘给他把伞打上了!”
  他叩了叩那杯盏,“哦”了声:“当真同我像么?那你且说说,我与他谁俊些?”
  晴乐嗤他道:“粗粗一瞥,又是那么远,谁记得清......”转而瞧着魏春羽的面孔一转眼,又打了新主意,“不过嘛,若是你由我上着点妆,必会叫他相形见绌!”
  魏春羽瞧她勾开了脂粉屉的架势,自知躲不过:“嘶......那我,还请姊姊手下留情?”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只是瞧着那脂粉盒内的梅花小印,魏春羽眼前虚虚飘过什么,一瞬间似乎与削去棱角的花斑重叠了:“这脂粉倒是香得厉害,不知是从何购得的?”
  晴乐当即就抹了口脂给他:“自己做的,姊姊厉不厉害?只是工序简单,到底比不上外头卖的。你何时若真想要一份,知会我一声,隔几日来取便是了。”
  魏春羽凑近妆镜,去瞧面上红白,放心与晴乐闹作一团。
  约莫等到日中天光大白,一粉面郎君才自房中走出,后头还紧跟着叮嘱:“姊姊的妆面在外头可千金难求,你莫要随手擦了碰了,拂了我的面子呀!你且顶着出去晃晃吧,保你也做一回城北徐公!”
  魏春羽笑得一时失语,只摆了摆手,便顶着那张戏子面孔冲下楼,偏偏有面熟的姑娘笑着截住他:“唷,魏二公子,好大的气性,今儿个都不同旁的姊姊们打招呼啦?”
  “这么着急见谁呀,定定性性儿地说句话都不肯么?”
  香粉阵阵,直往鼻子里窜,今日似乎格外逼呛。
  魏春羽却放下了遮面的手,干脆大大方方露出那张脸谱面来,又顶着众人的笑,那带了绿色拼金黄琉璃坠子的折扇,往那拦路的美人怀里一抛,赔笑道:“在下怎敢同姐姐发脾气,只是急着回家,冲撞了姐姐,还请宽恕些。”
  美人拨了拨鬓边梅花样步摇坠子,身若无骨似的向他靠了靠:“谁要你的什么扇子,不如多来看看姊姊来得高兴。”
  “你且先下去吧,扇子我回头搁晴乐那处。你啊,就是再忙,但凡划出一时半刻的功夫,都要全挂在晴乐身上,”美人朝他笑道,吐气如兰,眼波撩人,只恨这木头专情,不肯将给晴乐的情意分与自己半分,“今日姊姊也不怕讨你嫌,多嘴两分——那陈大人你是横竖争不过的,你平日里来已是不给他面子了,谁不知道晴乐是要进陈家府里去的?纵然心里再喜欢,面上也得收着些,啊?”
  魏春羽也无心费舌解释,当下只笑着拱手,又说了几句软话,终于挪到了楼外。
  却见那早就跑出来的自家小厮,同一个眼熟的身影挤在一把伞下。
  “裴、裴兄?”
  飘飞的狭叶将雨幕染上黄绿色,在令人昏沉的闷潮气中氤氲开仙境似的画卷,而其中人物,闻声递来一眼,眉眼沉静,秀雅致美,如仙人现身。
  眼前美景美人,几乎叫魏春羽有自惭掩面的冲动。
  徐公就是徐公,他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清清白白一张脸就好看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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