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支箭矢稳稳扎进檐柱,筈羽还在难耐地微颤。
  不是吧,他就是来上个香,也碰上这等祸事?
  早知就问了远多拿个保命符了!
  魏春羽心中如乱石惊澜,统统汇做一句话——“老天,吾命休矣!”
  第3章 第三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三) 天降救……
  来不及朝生险处望去,裴魏二人便相挟着不约而同朝蓊郁的林中逃去。
  裴怀玉沉疴难愈,纵平日缓行谈笑并无恙,但疾行时便显出窘迫来,汗出淋漓、一丝两气,飘逸的鬓发胡乱粘在惨白的面上:“魏公子,不如我们分开跑......”语间他一串闷咳,声音似从愧疚的大河里打捞起来的:“我一副病躯,别拖累了你。”
  “别这样说,万一人是冲我来的呢?”
  长硬的草茎拦劈着腿脚,魏春羽专心蹚过它们,错过了裴怀玉异样的神色。
  也无人知晓,一句“你好假啊”的嗤笑响在裴怀玉识海中。
  那声音并不被搭理,少顷又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不直接救他?你这样假得怪瘆人的,还什么‘哎呀,都是我拖累了你......’,你要真这么弱,怎么把我给夺舍了?”
  裴怀玉仍是满面忧色,任由少年灼热的手攥紧自己的腕子,携着自己跑得尘土飞扬,任谁也想不到,他在识海里面目冷肃,不疾不徐地警告那人:“夺舍阵法不是你画的?你还能在这做裴玉铮,是因我心善;若你不满意,我即刻送你去做无名野鬼。”话至半截,他又往那虚空中觑了一眼:“还有,我同他的事,你说破了天也管不着——”
  原是这裴怀玉并非真本尊,他乃异世之魂。筹谋半生大业才成,便意外遭罪惨死,死前启动了那逆天改命的张生煮海大阵,本应钻到年少自己的躯壳中,却半路被裴玉铮的邪阵吸了去,顶了裴怀玉之名。
  而他这异世魂魄撑不起再一次夺舍,只能缓慢图之。
  因此这异世的灵魂同十九岁的自己,相识的最初便是一场阴谋。只是二者本为一人,周旋起来,这其间有许多妙处与难处,便是你我与局中人都料不到的了。
  此时,那只剩了破布似的几片残魂的真玉铮哼哼道:“被你这种阴毒之人纠缠上,这个小魏公子也真是遭了孽咯......”
  裴怀玉不再理他,但到底被他的话分去三分心神——暗器飞来,他一把将魏春羽扯偏了,自己却跌跌撞撞迎上那毒镖,被扎了个结实。
  还不觉疼痛,已有零星血液自他肩头滴落。
  魏春羽惊得伸手去探,手上肌肤也落了几滴红,激起灼烫的刺痛。
  刚认识的裴公子,给他挡了镖!
  真是情深义重的大好人,只是他们不会还没结义,就命丧于此吧!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公子哥终于想起来,遇刺了不是只有死和先逃再死两种选择的,他在袖袋里掏了好几下,终于摸出个半掌大的奇异的黑泥长角乌龟,登时眼睛一亮,使劲将那自龟壳正中钻出的角给扳断了——立时那乌龟便发出阵呜咽,似索魂,又似嘲哳的号角。
  而正是同时,那歹人遽然拔刀就要往二人身上劈来!刀势粗犷,有一式削二头的磅礴之气!
  但电光火石间,那凛冽刀光被人生生截停,发出挂耳挠心的刮擦声——
  “秦叔!”
  魏春羽喜形于色,连带着抓握裴怀玉的手劲都使得大了。
  那被称为秦叔的男子以玄布裹身,一道红丝绦拦腰锁身,随他矫捷的剑法划出亮眼的红痕。
  那雪亮的剑尖一挡、一扳,再拗着劲一转,便将歹徒那大刀死死压在手下,旋即腰身一扭,下身一挺,一记抡踢将那歹徒平踹得松剑趔趄,行云流水间又反手将剑旋了半圈,搁在歹人脖颈,而后那刀刃如划烂泥,将那头颅顷刻同躯干分开了。
  “秦叔!你怎么将他杀了,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呢......”发音略失了声的惊呼跌出魏春羽口中。
  那片薄剑嫌弃地挑开无头躯体的衣领,露出肩头纵向的半截火苗的刺青:“现在知道了。但这张脸——”
  “秦......秦叔,先别研究刺客好不好看了,这边、这边还有个伤患呢!”
  那道挺健修长的身影收剑转身,恣意抓拢在脑后的长发微散,垂落脸侧叫那面孔收敛了两分冷峻。眼太细,鼻太拔高,唇时刻紧抿不见笑,目光也太冷,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仿佛过了十年他也仍是这副没有人气的模样。
  此刻他收住话头,抬转目光,落在裴怀玉面上。
  魏春羽会意道:“这是玉铮,裴家的二公子,他给我挡了暗器,血流个不停......”
  “裴二公子?”重音落在“裴”字上。
  秦烛并未动弹,将那人仔细打量一通。
  但裴怀玉却不看他,只顾偏头捂着伤肩,黑血正从他指缝里钻出来,好不容易开了口,还是冲着魏春羽的:“魏公子,我没事的,我体内的毒很厉害,刚才暗器上的伤不到我,我自己能处理好。”
  听听,这叫什么话?
  先暗示了自己惨,又彰显了自己坚强。
  魏春羽不由更怜惜、钦佩他,当下扶他靠着树,见气氛诡异,不由来回打量裴、秦二人:“你们......是不是认识?这副模样,不会是有仇吧?”
  裴怀玉答得飞快:“不认得。”
  秦烛这才抬脚走来,帮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患、一个见不得血且笨手笨脚的公子哥,搭了把手。在拔出那枚暗器时,凝视裴怀玉冷汗涔涔的脸道:“你真不认得我?”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只是您认错人了。”裴怀玉道。
  魏春羽咂摸了一下,忽然福至心头地没管住嘴:“你们,有一段儿?”
  秦烛被他不清不白的遣词引得眼尾一抽:“你平日里少看点话本子。”
  魏春羽松了口气:“那就得了,秦叔你那么凶吓死我了。玉铮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拽了我一把......真没想到,我们第一天见面就十分投缘、情意相合,又奇巧地共患难了......”
  裴怀玉顺着他的话点了一回头,便见少年如一只被收买的犬类,龇着大牙冲自己笑。
  而秦烛并不理魏春羽,只朝那长得可疑的裴家公子道:“裴公子,你此前见过这刺青么?”
  被唤到的公子缓抬眼帘,目光终于定在秦烛身上,偏又因绵密的感怀之色,显出如望远山之态:“未曾。”
  秦烛不禁微眯了眼:“天阁行事嚣张,前日里被塞了满口满鼻的秕糠憋死的亲王,便是它的一桩罪证。朝廷都下了雪花似的榜文、告示,莫说是有些情报通路的,便是平头百姓也听说过他们恶名,裴公子倒不曾见过?”
  “秦叔!你不知道,他一直跟着邓芙仙师在山上......”
  裴怀玉从容拦回了魏春羽的开脱:“只是不曾见过活人身上的罢了。但依侠士所说,怎么如此厉害周全的天阁只派了一人来刺杀我等?”
  “我若不来,杀你二人足矣,”秦烛语气平平,理所当然道,“况且,刺客很贵。”
  值不了第二个刺客钱的魏春羽讪讪问道:“那如果是杀秦叔——我是说如果真有不长眼的敢,那会有几个刺客来啊?”
  秦烛平淡地觑他一眼:“杀我?何人敢接。”
  顿然一声“嘎啾”如水滴触地般传开——一只长翘尾斑鴗,小肚鹅黄如鸡绒,其余通身为深浅不一如妆粉似的碧蓝色。但因为喂食太勤,优美的体形不复,扑飞时犹如一块剪裁自由的搌布。
  在三人注视下,那只斑鴗一翘尾巴,纡尊降贵地落在了秦烛右肩。
  魏春羽哑然失笑道:“我就说秦叔今日缺了点什么,原是这只小东西。”
  小东西见主人不搭理自己,犹疑着蹭了蹭脚边的脖颈,引得主人发了痒猛一颤。
  秦烛垂落下目光,无什么喜爱之情,只如庖丁对着要被解的牛,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它不是我的,哪天没了也用不着惊异。”
  见那只小鸟似听懂了般,伤心欲绝地将头深埋翅翼里,秦烛话锋一转,简明扼要道:“但现在该带它回去了——你太吵了,濯濯胆小,不想看见你。”
  濯濯便是那只鸟的名字。
  濯,焕洁也。鸟羽净泽,所过之地,如同被擦拭过一样明净。
  虽然秦烛不说,但也不难从名字看出,他对斑鴗的爱惜。
  魏春羽腆脸笑道:“秦叔这样忙还拨冗来救我,真是我的好阿叔!”
  瞧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秦烛就心烦:“我承了一诺,应下护你十次,往后你还能叫我两次,我尚可忍耐。”
  魏春羽听得多了,也无半点伤心:“那我去找秦叔玩啊,那小乌龟捏得可爱,我都舍不得碰碎它......说起来,阿叔你捏的第一只小乌龟我还收着呢,那时我才五六岁,被母亲粗心关在门外,外头还下雪呢,我后来又是打摆子又是哭鼻子,阿叔你还用袖子给我擦鼻涕呢......但是我怎么都哄不好,你只有给我捏了只瘪头断尾小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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